粉墨
等了十年,我终于登上了“粉墨”的戏台,尽管这戏台只存在这个小镇,但我不在乎,只要能在高高的台上,居高临下,看着所有的人,仰头看我,所有的锣鼓,随着我的脚步变换,就够了。我不在乎失去的是什么,我只会看见我得到的,那一刻,灯光迷醉的,不就是这一生的灿烂吗?
十年前,我流浪到山脚小镇,衣裳破烂,头发凌乱。一只破碗,一床烂絮就是我所有的家当。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这副模样,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我要流浪到何处去,我所有的感觉只有饿和冷,即便是在艳阳高照的六月,我还是冷到发颤,那是因为饥饿,我只是靠着茫然向前走。当然,也会有高兴的时候,比如捡到一些野果,一两件衣服,还有每个月月圆的日子,天气好的话可以看的很清楚的月亮,很像圆圆的炊饼,蒙蒙的光,温柔好看,仿佛只要张大嘴巴,就可以填满肚子,那样的夜晚,我会睡的很好。但,我还是会在天亮之前,被饿醒,看着星星淡去,看着晨光一点一点从遥远的地方,照到我的脚上,再爬上我的脸。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流浪到了仙乐镇,才有所改变。既不知道我的来处,我更不知道年岁,只是仙乐镇的粉墨戏园子老板看我的模样,说我可能是八岁,那就是八岁吧,我是没什么所谓的,我只在乎他可以让我在他的戏班前乞讨。这可真是好地方,看过戏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都会很慷慨,他们总是会扔下几个铜板,清脆地碰着我那只破碗,声音悦耳动听,比我在那林子里听到的清晨鸟鸣好听多了,毕竟鸟儿叫声可换不来包子,也填不饱肚子,我喜欢听鸟叫,可是喜欢是没有用的。这些贵人,衣袂翩翩,香气缭绕,每个人都是菩萨一样的样貌。偶尔,会有一两个喝醉了的菩萨,走过我的破碗前,一脚踢翻了我的破碗,也会给我一脚:“小乞丐,滚开!真晦气!”但我不在乎,我知道他们还是好人,到了第二天他们还是会慈眉善目,丢下一两个铜板,对我说:“小可怜,去买点吃的吧。”有时候,有些小姐,还会用那熏了香的帕子拭泪,看着我连连叹气。然后,转身高高兴兴,进了戏园子。
“粉墨”戏园子总是很热闹,特别是贾娘子压轴的戏场,座总是满的,锣鼓歌弦随着她的步子有节奏地变化,她唱的那些咿咿呀呀,我在门口听不懂也听不清,只是台下叫好声绵绵不断,还有人向台上扔些金银珠宝,环翠声比铜板更清脆悦耳。大家都很喜欢贾娘子,我也很喜欢贾娘子,她声音好听,长得美,她时常在无人的时候,招呼我去戏园子里,给我些吃食,给我一些衣服,后来我肚子没有那么饿,我不用等阳光爬上我的脸,我觉得贾娘子看着我的时候,就有阳光一样的暖意攀上我的脸。
贾娘子让服侍她的丫头给我细细洗漱了,换上了干净好看的衣服,那衣服的香气真熟悉,我看着贾娘子的戏服有了别的念头,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穿上这身衣服,那就不止是听铜板的声音了吧。贾娘子问我想不想唱戏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她问我想不想和她一样,站在那压轴戏的戏台上时,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她笑笑说:“你还太小,再想想罢,如果,你走上戏台,就走不出戏园子了。你还愿意?”
“只要不饿肚子就可以!”
“肚子许是不会再饿了,可是这一生也要寂寂无声了。”她略带伤感。
“我不知道,我不想饿。”我不懂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吃饱了更重要。
她不再说话,带我去见了班主,班主看了我,似乎并不满意,但是贾娘子一再坚持,他们带我去了见了戏园子真正的主人,那个心善的老板,允许我在戏园子门口乞讨的袁大善人,他瞧了瞧我,让我转了一圈,喊了两嗓子,他对贾娘子说了同班主一样的话,容貌和嗓子都不行。
贾娘子马上泪滚下来:“袁老板,求你了,我知道你有办法,当年你不是也帮了我吗?”
我见状,马上跪了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学,求求你,让我留下来。”
袁老板并不搭理我,只是定定看着贾娘子:“你可想清楚了,当年是你求我,你知道,你现在这么做的后果!”
“我知道。我愿意,我太想念外面的世界了,我这辈子都感激您,可是我,我……”贾娘子哭得要背过气去,尽管我听不懂。
“你要记得,你的名字都是我给你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如果你要做选择,我随时可以收回一切。”袁老板冷冷笑着,他只是一伸手,手掌里就幻化出一小块印章,紧接着出现一卷书信,这番变化,惊到了我,我心想,果然️,袁大善人是真正的菩萨,他会仙术。
贾娘子跪在他面前,只是泪水涟涟:“是我越界了,对不起,求求您饶了我。”
我不明白贾娘子为何那么怕他。
袁善人转过头看我:“小家伙,我问你,你是自愿来这园子的吗?可有人逼迫你?”
我摇摇头。
“你可知我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谁都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只要能吃饱,就可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笑声如雷声咆哮,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捂住耳朵,“吃饱就行,都是这么说的,一开始只是吃饱,后来就是别的要求。但是,这些人,最终都逃不脱。”
他看了一眼贾娘子,又看了一眼我:“不妨事,也不多你一个。小家伙,我记得你没有名字,今天起,你就叫玉儿吧。”说着,他挥一挥衣袖,变幻出两枚印章,都刻着“玉”,他拉过我的手,我指尖血滴入印章,他将其中一枚放入我手中,一枚放入他手中,又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两枚印章瞬间不见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生活不再有饿和冷了。贾娘子教我很多,可是她总是不让我碰她的戏服。我总是在练功,连戏园子我都不想出去,只是一心一意待在这里练功。我倔强地想,只要有一天我比贾娘子厉害了,我会有比她更美的戏服。她总是闷闷不乐,她常常去跪在袁大善人的屋子外,我不懂,也不想懂,我的心里只有练功而已。我从来不问她为什么,我只是发现她的脸色更差了。而我也渐渐长大了,我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身形也很像了,可是我的嗓子,无论我怎么练,都不行,我唱不出,如果说贾娘子的声音像林间莺鸟一样好听,那我的就像乌鸦那样聒噪,我去问过贾娘子如何练嗓子,可有什么秘法,可是她只是笑着摇摇头,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的唱腔和她讲话的音色完全不一样,她一定是在骗我。我看着她在那高高的舞台,一颦一笑,曲腔婉转,台下的看客叫好声一阵盖过一阵,那一枚枚的美玉抛上台去,我的心就回到了多年前的又饿又冷的夜晚,看不清的黑暗蔓延滋长,我嫉妒到发疯,我毫不掩饰我的眼神,我相信,贾娘子一定察觉到我的恨意,只是她好像并不在乎。
我既然不再相信她的说辞,我就要开始行动了,我知道我冷漠,当年她领我进戏园子的那点暖意根本压不过我的恨意,我的心冰凉无情。终于,我窥探到了她的秘密,她在上台之前,总在那个小隔间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似乎吞下什么,再下了台以后,又取出放回盒子里。
我趁她不在的时候,溜了进去。盒子里的是一颗圆润的珠子,晶莹透亮,散发着一点点柔柔的光,让我想到了每个月的圆月,我轻轻碰了碰珠子,它发出悦耳的声音,那声音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就像是林间的鸟鸣,水滴的声音?都不是,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快。我学着贾娘子的样子吞下了珠子,我试了试嗓子,唱了两句,是贾娘子那样的声音,果然,秘方就在这里,我赶紧把珠子吐出来,放在盒子里,悄悄带走了。
我酝酿着一个计划,既然谁都不给我机会走上那个戏台,那么我就要堵上一把,我躲在暗处,等贾娘子去取珠子的时候,我打晕了她。穿了她的戏服,画上戏妆,加上我们的身形极为相似,戏台下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我替代了贾娘子。
锣鼓声响起,我一步一步走上戏台,幕布一开,这一场《女儿别》我早已经练习过无数次,我看着台下的人痴痴如醉,原来台上看,那些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们模样完全不一样,不如当初我仰头看他们的样子,他们的衣着还是那么华丽,光彩照人,只是现在他们仰着头望着我。台下挤满的人,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需要看清。我享受着这一刻,一句一句,台下一阵又一阵喝彩。一枚玉抛了上来,一颗珠子又抛了上来……清脆的声音带着我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夜晚,那几枚铜板碰着我的破碗。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戏台上的梁断了,台上的人乱作一团,我被推下了高台,台下的人惊呼“贾娘子”赶紧跑了过来,我迷迷糊糊看着近处的那盏灯,有如那轮月亮。我被围起来,人群喧闹。
“错了错了,这不是贾娘子!”
“这是那个贾娘子身边的小丫鬟玉姑娘啊!”
“竟然不是贾娘子,用个小跟班糊弄我们!”
“这玉姑娘倒也是不错……”
“是啊是啊,这本事样貌样样不落贾娘子,刚刚就唱的很好!”
人们议论纷纷,我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才走上高台,这不能是结局,我不能走,我不要。我的眼睛撑不住,好困好累,可是不行,我眼前的最后一张脸是袁大善人,我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房间里堆满了礼物,床边是个陌生的小姑娘,她一见我醒来,便殷勤服侍。她叫我“玉娘子”,她说房间里的礼物都是那些喜欢我的戏的达官贵人送来的,袁老板还说要把最后的压轴戏以后都给我。
我收拾了一下,便去见袁大善人,贾娘子已经在他面前跪着了。
我也跪下了,为了那夜的戏,可是袁老板并没有责怪我,他只是变出了那颗珠子,将那颗珠子交给我:“玉儿,幻音珠你既然已经会用了,就要好好保管着。从今天起,这戏就要由你来唱了。只是你要签了这契约书。”他变出一卷书信。
契约书上清清楚楚,明明明白白写着我必须此生在这粉墨戏园子里,不得踏出半步,若违背,以性命相抵。我并不想走出园子,就按了手印,我那枚“玉”印章也突然出现,盖了章。
我被袁大善人打发出了屋子,只留下贾娘子哭哭啼啼,隐约间又听见她在求他放过她,可是终究是没有结果。
我如愿以偿可以登上了戏台,却又担心贾娘子知道了我暗算了她的事情。
她终于来找我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请我去小酌,我只能赴这场鸿门宴。
只是,没想到,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骂我的狼心狗肺,而是“对不起”,她说她实在是太想走出园子了,她无意拖我进这个旋涡,我不明白她说的话,她只是一会儿哭一会笑,她絮絮叨叨说起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园子的时候,就想在这里唱一曲,成为一个角儿。袁老板给了她幻音珠,她如愿以偿,代价却是再也走不出去,她的爱人她的生活她曾经所有的梦都破碎不见了,她只能与这个“贾娘子”的空壳相伴到老到死,我问她为什么不行,她说因为那些台下的人不会接受,班主不会接受,袁老板也不会接受。我不懂她的话,只当是她喝醉了。
我更没想到的是,贾娘子在第二天在自己的房间上吊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信的开头,还是对不起。她说她是在利用我,她把我骗进了园子来,又执意收我为徒,就是想找个替身,早就看出了我的嫉妒和欲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纵容我恨她,纵容我对戏台的执念,她故意让我发现幻音珠的秘密,她早知道我躲在暗处,她被我打的那一棍并不是真的晕倒,她提前对戏台的梁柱做了手脚,就是为了让大家知道唱戏的是我不是她,她买通了看客去捧我,她以为当我替代了她以后,袁老板就会放过她,让她出园子,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可是袁老板说宁愿星辰陨落,也不可以有人带着这里的秘密走出园子,她既然享受了那样的粉墨场,就别想着能全身而退,他只要捏一捏那枚印章,她就会生不如死。她受不了被别人支配的人生,她太累了,信的结尾还是对不起。
贾娘子,甚至都不是她的本名,她原来叫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我瘫坐在她的门口,一切竟然都是她安排的,我心里竟然想笑,真是可笑,我笑着笑着,眼泪也出来了。这个疯女人,到底在干什么,我所有的处心积虑,原来都是按着她的戏本忙活着,还以为我自己是怎么的聪明,最后我唱了戏,她却死了。我不在乎她拉我进入了怎样的漩涡,我只知道她是第一个认真看我的人,她的目光攀上我的脸,暖暖的,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在利用我,我在乎的是我没有再饿过肚子。什么爱人、自由有那么重要吗?我哭得越来越大声。
整个戏园子里,安静地出奇,大家来来去去,自顾自的忙,似乎这只是如平常的日子一样。贾娘子死了,他们知道,可是他们没所谓。连她的那些戏迷,也好像无所谓。
只有服侍她的丫鬟,暗暗哭泣。贾娘子还是被人拉走了,我看着她的尸体出了园子,当我想要跟着去的时候,被无形的屏障狠狠地弹了回来,不管试多少次,不管从哪个出口,我都走不出去。我慌了,大家只是看着我一次又一次被撞回来,并不说什么。我看着渐行渐远的贾娘子,我才明白那句话“我走不出园子”。她这次走出去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夜里,袁大善人唤我过去,取走了贾娘子留在我这里的印章,那个刻着“贾”字的印章,他取了他的那一枚,两枚合并,在一阵光彩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贾娘子的影子,但只是片刻又消失不见了,印章变成了一颗珠子,色彩艳丽。袁大善人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和装着幻音珠一样的盒子,他将珠子放了进去。小盒子自己飞了出去。我退了出去,什么也没问。他的脸色铁青,严肃得可怕,他似乎并不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人。
我走在长长的廊庭中,头疼欲裂,我不得停下来休息一下,我靠着廊柱,想要抬头看一看那轮满月,可是乌云遮月,什么也看不见,我仰起头的头瞟了一眼廊庭的顶,这一眼,却变成我一辈子的噩梦。
那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整齐的小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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