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康乐》旧帕（就怕）卿流泪

丝竹管弦声声声入耳，座下一片衣香鬓影，嫔妃们谈笑风生，可我只觉得吵闹。

前几日我去菊苑赏菊，昨天才发现父君的旧帕被我遗失了，我亲自去寻也没寻见，母皇知道了定然又是一顿好骂。

我正心烦意乱，眼见那富察昱儿穿了一身天青色瓷青长裙，和着《青烟瓷》这首曲子纷飞起舞，那纤细的杨柳细腰看上去仿佛不盈一握，一颦一笑间顾盼生辉，只道是：

“青冥浩然，烟雾缭绕，佳人何处寻。袅袅碧波，黛影光照，倩影清清，无处觅郎君。”

这《青烟瓷》哀哀怨怨，再一看那和我父君神似的面容，我更是愁肠百转，只好借酒消愁，一杯复一杯。

“昭儿，今日是中秋团圆佳节，你怎如此愁眉不展？”母皇问道。

“无碍。”我摇了摇头，不再发话。

母皇看着富察昱儿灵动的舞姿出神道：“你可知这《青烟瓷》是仿了你父君的《绿岫曲》作出来的？动作虽有异，神韵和结构却是别无二致啊。”

说罢她饮了杯酒，轻轻唱起来：“水云澹澹，江上数峰，郎君如有意。簌簌清寒，一叶轻舟，曲终人散，伊人恰低眉。”

这《绿岫曲》不似《青烟瓷》那般凄恻，给人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别开生面之感，这才是我的父君，清高而不独立于世，温柔而不优柔寡断。

即便如此，富察昱儿一舞而毕后，母皇还是说：“赏。”

不知怎的，我对这处处模仿我父君的富察氏生不起好感来，他难道不知意态由来画不成的道理吗？

思及此，我对母皇拱手道：“母皇，儿臣去外边吹吹风醒醒酒，稍后便回来。”

“惊云，还不快跟着去，看好你家主子。”母皇嗔怪地看着我道。

“不必了，让孩儿清净些也好。”我摆摆手道。

一出坤明殿我便直奔菊苑，想借着月色花香醒醒酒，顺道也再寻一寻帕子。

夜色里的菊花也分外多娇，在盈盈的月色下好似欲语还休的姑娘，我却突然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循声转过花坛，借着月色分辨：原来是一个小宫男正蹲在地上，把脸伏在膝上呜呜地哭呢。

我上前几步道：“你不好好守着菊苑，在这哭哭啼啼做什么呢？”

那宫男抬起头来愤愤地看我一眼，抹了把鼻涕眼泪后继续哭着回答：“你是哪家的宫女？不好好守着你家主子，跑来菊苑做什么？”

我瞧他面生便猜想是新进宫的宫男，我今日穿的是常服，绣了隐秘的龙纹，借着月色估计不大看得出来，难怪他也不认得我，只当我是哪个主子的宫女去了。

我也蹲在他边上，想了想方才开口说：“我是君上身边的惊云…身边的芙蕖，你回答我，在这哭什么呢？难不成有人欺负你了？”

“芙蕖？没听说过，你也和我一样是新进宫的吧。我叫阿萍，今年十四岁，我哭当然是因为今天是中秋团圆节，我思念我爹娘啊！”

“可你爹娘都把你卖到宫里来了，你还想着他们吗？”我不解道。

“你不也一样吗？我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进了宫一个月的月俸就够我一家老小生活半年了！”他又抹了把泪，“我爹爹可舍不得我了，可这不没办法吗。”

他一提起爹爹倒还好，我看着天上那一轮圆月，想起从前父君带着年幼的我和母皇一起赏月，不由得也潸然落泪。

“你怎么也哭了？好吧，看在你陪我的份上，这个香囊送你吧。鸢鸾宫的宫女姐姐说，有了这个香囊就可以平安顺遂呢。”

我接过香囊回他：“我可没说我要陪你了，你信不信我这就走。”说话间我从香囊上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香远益清，这不是我父君特有的百合秘制香吗？这百合秘制香只要沾上了便百日不散，味道也是独有的清冽。

我故作镇定，问他：“你这香囊味道好独特，你刚刚说是从谁那里得来的来着？”

阿萍说：“我前几日去鸢鸾宫里帮忙修剪花枝，流光姐姐赏给我们的，听阿纭说这几日在鸢鸾宫做事的宫男宫女们都得了这香囊，说是住在那正殿的林选侍亲自绣的呢，意在祈求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我心中一喜：看来是林明则拾得了帕子，好在这帕子总算是有了眉目，可他怎么会知道这百合秘制香的做法呢？

阿萍跟我就这么蹲在地上，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他渐渐也不哭了，开始唾沫横飞，什么鸢鸾宫的林选侍美得像嫦娥仙子还跟织女一样心灵手巧啦，什么如何在轮到他守夜当值的时候假寐偷懒啦，什么当今君上娇生惯养还脾气臭的要死啦……

我发问：“为何说君上脾气臭啊？”娇生惯养我也认了，说我脾气不好我倒是不能理解。

“是阿纭从别的宫人那里听来的。好像是说君上不仅脾气臭，还睡觉打呼！我可是看在我俩关系好的份上才跟你说的，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哈哈哈哈哈你可听说过狡兔三窟？”

正说着惊云匆匆地赶来了，赶忙将一件狐裘披在我身上道：“陛下，奴婢可算找到您了！夜深风寒，快回坤明殿吧，就等您了。”

我站起身来，看阿萍傻了眼，石化在原地，好笑道：“怎么，我睡觉打呼把你吓着了？”

阿萍吓得磕头认罪，看起来魂都吓飞了，磕磕巴巴道：“殿下饶命！奴才不是有意的，早知道是您……”

我哈哈一笑：“罢了，从今往后你便跟在惊云身边做事吧。明日来宣政殿当差，再假寐偷懒，朕就不客气了。”

“小阿萍，来日再会了。惊云，我们走。”

说罢，我和惊云便消失在凉凉夜色之中。

次日，敬事房的大宫女迷烟呈上各宫嫔妃的绿头牌，心中惦念着父君的手帕，我想也不想便翻了林选侍的牌子。

我在养心殿批阅奏章批到亥时才动身去宣政殿，步入寝殿内就看见床榻上纱帐内影影绰绰的人影，不知怎的我竟趔趄了几步，影子听到动静，掀开了帘帐，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影子的主人启唇道：“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我在原地咽了口口水，点点头方才上前几步，一掀衣袍坐在床榻边，栩栩如生的金龙顿时盘旋在床上，我和他的距离曾不盈寸。

林选侍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三千青丝柔顺地散落在身畔，未施粉黛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唇不点而红，被他那烟灰的眼睛一看我一时又晃了神，才开口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殿下？”他轻启朱唇，轻声唤我。

我回过神来，正色问道：“这几日在宫中过得可还习惯？有什么需要额外添置的吗？”

“一切都好，劳殿下费心了。”

他垂首低眉，再不看我，清清远远的百合秘制香从他身上丝丝缕缕透出，使我想起我的头等大事来——寻帕子。

“你…爱妃近日有去过菊苑吗？”我斟酌着语气，试图让我们处于一个既不尴尬又不过于亲昵的气氛之中。

“妾身几日前去过菊苑。”

如此一来，帕子必定是这位林选侍拾去了，我心中松了口气，可算寻着了：“那有没有什么发现？”

“菊苑的菊花很美。”

林选侍淡淡的一句让我哭笑不得：“朕是说，除了菊花外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林选侍的脸上有一丝类似于狡黠的笑意一闪而过：“如此说来，妾身倒是偶然拾得了一方绣着荷花的金色帕子。”

我暗自重重地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帕子的去向终于水落石出了。

“妾身斗胆问一句，这方帕子难道是殿下的吗？”

“不是。”我飞快地否认道。

一来身为帝王，必须时刻做到完美无瑕，贴身的帕子都能一时马虎落失了，那我九五至尊的威严何存？二来我也没有对林选侍撒谎，这的确不是我的帕子。

林选侍的表情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当然日后我才知道他那是憋笑没控制好表情，于是我又迅速补充道：“是这样的，朕在菊苑碰到一个叫阿萍的小宫男，他说从你这儿得了一个香囊，朕一闻发现那香实非凡品，所以朕才想问问你这香是何来头。”

“哦，原来如此。”林选侍一脸信服地点点了头，我感觉自己圆得漏洞百出，看对方没有追问，也就安慰自己说我找的这个理由很恰如其分。

“此香名唤‘百合秘制香’，妾身家里世代经营香料生意，此香也是妾身家里每年向宫中进贡的。”

我恍然大悟：“那爱妃为何要用这么名贵的香制作香囊呢？”

“‘百合’有‘百事顺心‘之意，更何况于臣妾来说，只是原料难寻，工序繁琐罢了，算不上名贵。”

眼下心中的疑惑都已得到解答，我决定把帕子就先寄存在林选侍那儿，日后在寻个借口要来便是了。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我开口破了冰道：“夜深了，选侍快些睡吧。”

说罢我一骨碌爬上床，躺到他身边，心中想着：选秀初见时远在高堂之上我便对林选侍一见倾心，看了那对镜美人作画图更是惊为天人，如今距离如此之近了，反而觉得可远观而不敢亵玩了。

他像一朵亭亭而蓦然开放的清莲，不施粉黛却艳丽动人，清新脱俗却又近似妖孽，在我心的水面上引起阵阵涟漪。

谁承想这林选侍俯身在我耳边呵气如兰道：“殿下……”

我一个激灵，刚想躲避却发现对方只是勾勒了一下我耳边的碎发而已，再无别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