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露天电影

如今的高档影院,多为二百人左右的小型影院,氛围良好,阶梯式的座位,视觉舒适,尤其影像清晰,无论你坐在影院的哪个位置,演员的睫毛、背景里的一根草,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你面前。这是居家在网上看电影比不了的,虽然剧情一样。我感觉唯一不适应的就是音响:声音太刺耳,高声一出,似乎要震破耳膜——真是出钱找罪受!我曾多次决意:不再进小型影院看电影。可还是经不住别人“某片如何如何,值得一看”的宣传鼓动,比如几个月前的《满江红》《不止不休》等。观影时,尽管塞了棉球在耳朵里,但还是感觉那音响震耳欲聋。

可能我就这贱命,只配看露天电影吧!于是,远去的露天电影便在我心底激起点点斑斓来。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我盘点了一下,最后一次看露天电影,大约是在退休后不久的一晚。我老公回来说准备开车送放映器材去龙窝村给放映员,协助他送电影下乡,为村民们放电影。他的话勾起我对久违的露天电影的强烈欲望,便随他去了。

到达目的地时,一位中年人热情接待我们。他麻利地帮忙从卡车上搬下放映器材,安排放映事宜时,就有人喊“郢主任,等您开会呢”,他忙忙儿地说电影结束时来送我们,就离开了。

影幕挂在两层楼的村委会门前,它的两边是对面笑的两溜儿走廊外边有柱子的平房。这三面房屋共用一个大操场,操场的另一面是乡村公路,公路临近堰塘。堰塘边,杨柳扶风,夏花傲人,藤蔓绿堤,寒鸦戏水。堰塘里,几处莲叶田田,碧水涟涟,十几只鸭呼朋引伴,“嘎嘎”从岸边的青草地跳入塘中,游曳荷间。

天已擦黑,操场上来来往往、吵吵嚷嚷的人不过三十。一位大爷搬来小茶几和靠背椅,倚着乒乓球台摆下,随之摆下的还有茶几上的瓜子和掀开盖儿、冒着热气的茶壶。坐定后,他翘起二郎腿,抽着旱烟,眯着眼乜斜影幕。那派头儿,如果来一位提着三尺长壶的茶博士,长壶绕肩给续茶水,他俨然就在戏园子里看戏了。

“咚!”突然,一个乒乓球不偏不倚,掉进大爷的茶壶里。

“我哩个乖乖呀!”大爷赶紧捞起小白球,“咧个死秧子!”

那俩小子球拍遮脸,吐出舌头,猫腰跑掉了。

天黑定了,放映员开始放映——《满城尽带黄金甲》。影幕下,偌大的操场上,稀稀疏疏的观众不过百人。

张艺谋的这部电影我已看过。他把各种色彩运用到了极致,尤其那满城菊花,满目金黄。场面恢弘浩大、金碧辉煌。演员阵容巨星闪耀,尤其是王后及数不尽的宫女,浓妆艳抹、酥胸低露的造型,亮眼大胆。周润发、巩俐、刘烨、周杰伦、倪大红、陈瑾等大腕儿共同把曹禺的话剧《雷雨》的内核搬进了王宫,搬上了电影屏幕。它保留了《雷雨》的戏剧冲突,添加了王宫的富丽堂皇、威严气派的背景和杀妻、弑兄、逼宫、屠子等故事情节,使剧情更加惊心动魄,加之场景华丽壮观又血雨腥风。总之,这部影片无论是在视觉上还是在心理上都能给观众很强烈的冲击力,很有看点。

可是,电影还没放完,操场上陆陆续续有人离场。周杰伦的《菊花台》终于唱响,一种浓浓的伤感、悲凉之味涌上我的心头……

郢主任来送我们离开,说:“现在,家家都有电视看了,大家对露天电影也就没以前那么迫切渴望了。”

“是啊,时代进步了,人们生活变好了,是好事。”放映员如是说,还是不免有点尴尬。

呵呵,还真是到了电影露天了也没人看的时代啊!

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在心底吟唱: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随风飘散你的模样……其实,我不大喜欢周董的歌,唱不像唱的,说不像说的,但《菊花台》以及他和小哥唱的《千里之外》是个例外。当时在我,这歌中的“你”,是露天电影。

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

我看的最多的露天电影,是在宜都聂家河“13”的灯光球场上,在那里看过的一些影片插曲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在宜都县第四高级中学(位于聂家河)当语文教师。“13”那边,每周六晚都会放露天电影。我们几个年轻教师便相约同去观看。多部“伤痕电影”“反思电影”都是在那里看的,比如《泪痕》《巴山夜雨》《戴手铐的旅客》《苦恼人的笑》《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天云山传奇》等等。观看这些影片,对我学习《新时期文学史》还有很大帮助。

“13”露天电影放映处,观影环境好,那一坝漫延坡的石条台阶,可容纳几百人,爱干净的观众铺一张纸坐在上面,不比电影院里差。尤其端午前后和中秋前后,空气清新,温度可人,晚风送来丝丝缕缕的花香,更为舒适。

中秋节之后的一个周六晚,那里放电影《泪痕》。当观众正沉浸于谢芳饰演的孔妮娜手拿一支红玫瑰在街上装疯卖傻的剧情中时,突然,影幕黑了,灯光亮了。

“稍安勿躁,机器出了点小故障,马上就好。”放映员大声说。

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周围,刚才神秘、朦胧的一面全曝光在几个大灯泡下,那些勾肩搭背的,有的见灯亮了,马上松开;有的沉浴难舍,被迫分开。看来,这个露天电影场也成了不少男女谈情说爱的好场所。有情人在影片里的爱情悲景渲染下,而在影幕前荡漾另一种爱情故事。我祈愿影片中的爱情“伤痕”不再延续到社会现实中。

不一会儿,灯光熄灭,影幕亮了,孔妮娜的“伤痕”故事继续上演。故事结局:新时期到来,孔妮娜和丈夫——前任县委书记曹毅的冤情终于在现任县委书记朱克实等正面人物的帮助下得于平反昭雪。

这部电影的主题曲《心中的玫瑰》是著名歌唱家李谷一演唱的:“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长地久,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歌声如泣如诉,声声含泪,字字关情,催人泪下。她唱出了饱经风霜的主人公从焦灼、忧郁至对生活失望、茫然中攥紧玫瑰寄托爱与希望的真情实感。这是一朵悲愤带刺的玫瑰,一朵在生命的至暗时刻仍坚韧不屈,对正义充满希望的玫瑰,一朵只待春风,就会怒放在无数国人心中的玫瑰!

电影结束时,观众在影片大结局的欢笑中,回味着电影中的情节或看电影时的故事,陆续离场,走向各自的生活。

后来,由于学习、工作任务的不断加重,尤其为人母之后,我只能对自己的爱好不断做减法,一步步被卷进正经营生里,努力让自己卷成别人需要的模样。这朵电影玫瑰,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于我心灵深处,羞答答露出浅浅笑靥。我对看电影的爱好也逐渐趋于理性的平静,再也没了年少时的狂热激情,有了一颗平常心。

岭上开遍映山红

我记忆里定格了一幅画:一个小女孩牵手祖母奔跑在泥泞的田埂上。祖母打着火把,突然,三寸金莲被趴在堤上的金黄稻穗缠绕而摔倒,火把仍高高举着。小女孩瘪嘴欲哭的刹那,祖母“哈哈”大笑,艰难爬起,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摘衣裤的泥,催促:“快走,快走!电影开始了!”于是,祖孙俩继续奔跑,追赶前面的奔跑者——这是年少的我和祖母的“影迷”照。

那时候,露天电影是我们的梦寐以求和最高级别的精神享受。从四五岁起,我就拉着小脚祖母,以我们家为圆心,方圆十里画圆,在月光下或黑夜里打着火把翻山越岭,奔跑于看电影的阡陌交通。只要听说山河公社及周边大队哪里有电影,我和祖母就欢呼雀跃,兴奋不已地打猪草,做家务,早早地做晚饭,为看电影做准备。有时捕风捉影地听说哪里有电影,跑去一看,结果没有;尽管扑个空,抱怨归抱怨,却丝毫挡不住我们追逐露天电影的热情。夏天的闷热与夜蚊叮咬,冬日的霜冻与寒风刺骨,都动摇不了我们对看露天电影的执着信念。

那时候,不止我们祖孙俩,乡下有很多人把看露天电影作为快乐幸福的追求。一部黑白影片无数遍地看也不觉得厌倦,比如《南征北战》,在公社看了,在周边大队放映时仍要追着看,一场都不落下。

记得那晚在井岗大队,放着放着,机子坏了,放映员说了多遍:“机子一时修不好了,要等明天去县里拿零件换了才能放。明天晚上再来看吧!”可观众还是不愿散去。直到放映员收拾机子走了。大家才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失落、扫兴,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蠕动。有些人一边走一边喊:“不,军座,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今天我们放弃这个地方,那就是为了长久保住这个地方。”“张军长,向我军靠拢!”……

那时候放映的影片基本是战争题材,以革命战斗故事片居多,比如《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闪闪的红星》等。这些影片,大家一遍又一遍地看,不仅不觉得单调、枯燥,反而津津有味地咀嚼。人们平常讲话、调侃也三句不离台词,唱歌不离插曲。连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脚祖母也能运用自如,比如——

我放学回家,她会说:“胡汉山又回来啦?”我从水缸里舀水喝,她会说:“又喝上家乡的水了!”

教育我不要急躁:“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

教育我努力上进:“今天吃一些苦头,将来就会得到更多的利益,更大的幸福。”

强调做事要有的放矢:“不见鬼子不拉弦儿。”

夸赞我的事做得好,书读得好:“高!实在是高!”

需要我帮她时:“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

她还跟我一起唱:“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生产队里,人们一边劳作,一边相互学唱影片的插曲,乐此不疲地交流台词,既表达了心志,又舒缓了压力,也找到了精神依托,让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那些年放映的影片虽然少,但经典耐看,雅俗共赏。电影里的一句句台词、一首首插曲,一帧帧画面以及演员的表演,都是那么生动感人,扣人心弦,脍炙人口,深入人心,让人挥之不去,经久不衰。像一颗颗大白兔奶糖,越嚼越甜。不得不佩服,这些电影人的高尚道德情操、高贵敬业精神和高超业务技能。“高!实在是高!”

像这样在周边大队轮流放的露天电影,两三个月也难得轮到一次。到别的大队去观看时,我们一般是披星戴月,翻山越岭,步行近十里路,紧赶慢赶地去,也很少看到影片开头。

“双抢”结束后的一天,露天电影终于放映到我们生产队来了!我终于看清了这个勾人魂魄的神器。天刚擦黑,我和婆婆(那时,城里人管祖母叫“奶奶”,乡下人叫“婆婆”)就扛着长板凳、短板凳去生产队暴屋门前抢位置。看见两个放影员在架机子,我和几个小伙伴兴奋不已,凑到跟前:见他俩先将一大块禳着黑边儿的白色大幕布绑在两根粗竹竿上,再用粗绳子系在稻场边上的大弯钉上,撑起来,然后,在距离银幕几米远的地方——张大爷摆好的那张桌子上,对着幕布摆好放映机、音箱、灯泡等东西,调试一番。

真神奇啊!一台放映机,一块白幕布,就能放映出好看的电影,带给我们无尽的欢乐与梦想。这就是露天电影?!

那天的天黑得很慢。我们急,可天不急,放影员也不急。他俩还没吃晚饭呢,留下张大爷帮忙看着,自个儿到队里吃去了。我们几个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板凳上。我婆婆和张大爷等几个老人说话,眼睛不时扫向稻场周围。我知道她在望谁。可是,当看见方婆婆和蔺婆婆走过来时,她还是连忙招呼,连忙帮忙占地儿。

“听说你们家老幺在井岗大队谈了个对象啊?”方婆婆问。

“那姑娘你看到过没得?”蔺婆婆接着问。

“哈哈!”我婆婆一一回答,“承你们关心,是有这么点儿影影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哈哈!年轻人的事,不管他们的。”

方、蔺两个婆婆两句话后就又开始向我婆婆诉苦把冤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她们儿媳妇如何如何地不在贤(不孝顺)。我婆婆劝导这个,又开导那个,说得她俩破涕而笑,比妇女主任还会做工作。

放映机旁那几个大爷坐在捡来的土砖上,嘴里叼着烟杆,手上吊着烟袋吧嗒吧嗒地边呼边“哈哈”说什么“跟媳妇儿洗脚”之类的笑话。

无聊中,一阵熟悉的笑声传来,我抬眼看见我妈和二妈及几个姑姑、婶婶,站在稻场边,时而头碰头地窃窃私语,时而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还不忘喊几个围着银幕瞎跑的小孩“慢点,慢点”。她们当然不着急,一来就有甲座,有人给她们占着位呢。

几个年轻男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白褂子、蓝裤子穿得整整齐齐,在稻场边张望。我的幺爹也在其中,我知道他在等井岗大队的那个姑娘。那姑娘后来真就成了我的幺妈。

稻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塞满了,稻场周围还在不断冒出晃动的人头。

天黑定了,稻场上人声鼎沸。在人们埋怨、焦虑中,两个放影员终于来了,可他们仍然不着急放映。我看见那位年轻的不停向外张望,直到一个短发姑娘笑盈盈坐在放映机旁边后,他俩才关了放映机前的大灯泡,放映机才“哒哒哒”转动起来。一束强光照射在银幕上,闪着3、2、1的倒计时,随即,《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嘹亮响起,银幕上一颗五角星光芒四射出《闪闪的红星》几个大字,下方一行小字:八一电影制片厂。电影终于开始了。

有人说在公社看过了,但马上有人劝说:“安静,安静!”稻场上渐渐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安静下来看电影。有几个小孩儿还钻到银幕反面去看反电影了。

电影结束时,放映员宣布:“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的电影到此结束,再见!”一些会唱歌的不约而同地唱起:“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我婆婆也跟着唱了。

从此,这首歌就留在我的生命里了,唱起她,希望的火光不灭。心中有映山红,努力坚持才有盼头……

当晚,观众在歌声中,有序离场,稻场上渐渐归于夜的寂静。无法统计,这场观影的人数。

这就是露天电影,她不设防,敞开胸怀,坦诚待人,与人和善、轻松、快乐和希望。这份情怀多像我的祖母!

祖母与露天电影,永远定格在我记忆里:一个小女孩牵手高举火把的小脚祖母……泥泞的田埂……被金黄稻穗绊倒……向着远方的露天电影奔跑……

(2023-6)

作者简介

周艳琴,华中师范大学文学学士学位,中专高级讲师职称,出版《国学读本》《胡敌传奇》《胡敌故事》等书,长篇小说《孤鸿一片影》曾在网站上连载,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教研论文等数百篇散见各刊和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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