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宝黛的感情,紫鹃最清楚,两人既不能分离,又不肯越雷池一步,两人都认为婚姻必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紫鹃看来,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外祖母。紫鹃认为黛玉只能在老太太硬朗的时候,定下婚姻大事,未来才有保障,但能不能让老太太开口,这取决于宝玉对黛玉态度的深度,所以她想试探一下宝玉。紫鹃一直琢磨这个事,但迫使她付诸行动的诱因是宝琴的出现,贾母向薛姨妈打听宝琴的生辰八字,紫鹃产生了危机感。宝玉去看黛玉,看见紫鹃在回廊上,他就问:“昨晚咳嗽好些了吗?”紫鹃说:“好点了。”宝玉说:“阿弥陀佛,宁可好了吧!”他往紫鹃身上摸了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说:“从此以后,咱们只可以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叫人看着不尊重。”宝玉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看着竹子发呆。雪雁看到了,问紫鹃:“姑娘还没醒,是谁给宝玉气受?”紫鹃出去看他,说:“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赌气跑到这风地里来哭,你这不是吓唬我吗?”宝玉赶快解释了一番,紫鹃问:“几天前,你才说了句燕窝,赵姨娘走来,你就停住了,我正想问你。”宝玉说:“也没别的事,我想宝姐姐是客中,林妹妹吃燕窝又不能间断,只管去找人家要,也太托实了。我在老太太跟前露了风声,现在一天给你们送一两燕窝也就完了。”紫鹃说:“多谢你费心,在这天天吃燕窝,回家哪有闲钱吃这个。”宝玉说:“谁要回家?”紫鹃说:“林姑娘要回家。”宝玉反驳说:“不可能,姑母和姑父都没了,没人照管,林妹妹才住到我们这儿来,她怎么可能再回去?”紫鹃说:“林家的姑娘长大了,肯定林家会来接。林姑娘已经在做准备了,我们放在你那里的东西,你赶快找出来给我们,林姑娘已经把你的东西都打点出来,准备还给你了。”宝玉听了,如头上响了一个焦雷。紫鹃看他怎么回答,只见他总不作声。

这时,晴雯来找宝玉,只见他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回怡红院。袭人见他这般,请李奶奶来看。李奶奶一看,宝玉傻到这个程度,掐他的人中,竟也不觉得疼。李嬤嬤哭说:“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袭人急忙跑到潇湘馆,也顾不上什么,上来就问紫鹃:“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什么?你回老太太去,我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黛玉看到袭人满脸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说:“怎么了?”袭人一边哭,一边说:“不知道紫鹃姑奶奶说了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也不疼了,已经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在那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已经死了。”黛玉一听,“哇”的一声,把刚刚吃的药全都呛出来,抖肠搜肺,痛声咳嗽起来,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推着紫鹃说:“你不用捶,你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宝黛心心相连,命命相通。贾宝玉有了生命危险,第一个要跟他去的就是林黛玉。紫鹃说:“我没说什么,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袭人说:“你不知道那个傻子,他总是玩话当真。”黛玉赶快说:“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只怕他就醒过来了。”紫鹃跟着袭人来了。这时,贾母和王夫人都赶来了,贾母眼内出火,骂道:“你这个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说:“没说什么,不过是句玩话。”宝玉神智不清,一下子看到紫鹃,“哎呀”一声哭了。贾母以为紫鹃得罪了她的宝贝孙子,亲自拉着紫鹃,叫宝玉打她。荣国府至高无上的贾母拉着一个丫鬟,叫自己的孙子打,太滑稽了。宝玉死死地拉住紫鹃,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大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紫鹃说:“是林姑娘要回苏州引出来的。”贾母这才知道宝玉突然又疯又傻是为了林妹妹,他们知道了宝玉离了黛玉不能活。这时,林之孝家的来看宝玉,宝玉一听,满床大闹,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们来了,快打出去。”贾母赶快说:“打出去,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你只管放心。”宝玉说:“除了林妹妹,谁也不许姓林。”贾母赶快说:“凡是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来,好孩子,你们也别说‘林’字。”大家赶快答应了。宝玉又看到墙上摆着一个西洋自行船,指着那船,叫道:“接她们的船来了。”贾母赶快说:“拿下来,拿下来。”袭人赶快拿下来,宝玉把船塞到被窝里,说:“这可走不了了”。一边神志不清,一边死拉着紫鹃不放。王太医来了,诊完了脉,说:“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贾母说:“谁叫你背书,你就说怕不怕?”王太医赶快说:“不妨,不妨。”贾母问:“果真不妨?”王太医说:“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说:“既如此,若好了,我另外预备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你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刚听到叫宝玉亲自去磕头,他就说:“不敢,不敢。”但贾母这时已经说到拆了太医院的大堂,那就成了你可不敢拆了我们的大堂。大家都笑了。曹雪芹创造的场面描写真是一绝。

黛玉不时地让雪雁来听消息,宝玉梦里惊醒就哭,只要他醒了,紫鹃就上来安慰一番。这样过了一天,又吃了王太医的药,才渐渐好了。宝玉又怕紫鹃回去,就假装疯疯傻傻。紫鹃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说:“都是你闹的,还是你来治。我们这个呆子听了风就是雨,以后怎么办。”袭人心里很清楚,宝玉离不开黛玉,但让袭人接受黛玉也很困难。等到没人的时候,宝玉问紫鹃:“你为什么哄我?”紫鹃说:“贾母看上了宝琴,要给你们定亲。”宝玉说:“那不过是一句玩话,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要定了她,我还是这个形景吗?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咱们一处化烟化灰。”这是宝黛爱情最高层次的盟誓,共生共死。这样一来,贾母知道宝玉离了黛玉连命都保不住,她看出两人之间是儿女私情,但她不能让别人这样认为,所以她说:“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只是一句玩话。”贾母还嘱咐紫鹃:“宝玉是有呆根的,不可以和他这样开玩笑。”贾母说姓林的都死绝了,这就等于向宝玉承诺,我会把林妹妹永远留在你身边。紫鹃回去以后,跟黛玉说:“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要去就这么闹起来。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算是好人家了,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性情彼此都知道。”黛玉说:“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推心置腹说:“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无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知热的人?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时,作定了大事要紧。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丢在脖子后头了。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欺负了。姑娘是个明白人,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紫鹃把宝黛的感情基础说了出来,两人是知音。黛玉说:“这丫头今儿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明儿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了。”林黛玉口不应心,实际上她听了非常伤感,又哭了一夜。这又是在向神瑛侍者回报甘露之恩。

薛姨妈看见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端雅稳重,想要来做儿媳妇,但想到自己的儿子举止浮奢,又怕糟蹋了人家的女儿。恰巧薛蟠的弟弟也没娶妻,两人倒很合适,最后由贾母促成此事,这是《红楼梦》中非常少见,最后善终的一对,因为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黛爱情始终得不到父母之命,也得不到媒妁之言。薛宝钗在邢岫烟订婚前就暗暗接济她,难得这个皇商小姐对贫寒之家的女孩如此体贴照顾。订婚后,宝钗对邢岫烟的照顾就更加细致周到,她发现邢岫烟把衣服都换成了夹衣,问:“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邢岫烟说:“姑妈让我把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送一两给爹妈用,需要什么就用二姐姐的。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不大留心,我使她的东西,她虽不说什么,但丫鬟婆子们哪一个是省事的,我还得拿钱给她们买点心打酒,因此每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前儿,我悄悄的把棉衣当了几吊钱。”邢岫烟当掉棉衣居然是为了打点迎春的下人,大观园世态炎凉到了极点。宝钗说:“干脆把二两银子都给了父母,缺什么找我要就成。”宝钗对邢岫烟的体贴周到,完全不像对待贾母王夫人那样趋势附势、沽名钓誉。宝钗指着她裙上的碧玉佩,问:“这是谁给你的?”邢岫烟说:“是三姐姐给的。”宝钗说:“你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到脚可有这些富丽妆饰?然七八年前,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自己该省的都省了。将来你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她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必比她们为是。”薛家已经先于贾家败落,这里比较讽刺的是宝钗身上最富丽的闲妆,金锁却始终没摘下来。薛宝钗明理懂事、与人为善,她比王熙凤还有心机,比探春还才自精明志自高,但偏偏生于末世,她改变不了家族的命运,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悲剧命运。《红楼梦》写的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管多么有才能、多么有见识、多么严格自律的女性都不能获得人生幸福,实在太悲哀了。薛宝钗和母亲一直关心金玉良缘,这算是有父母之命,但始终没有出现媒妁之言。宝黛心心相印,一直盼望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趣的是,似乎薛姨妈要来当这个媒妁之言了。

薛姨妈来看望黛玉,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有个月下老管着系红绳,暗地里把一男一女的脚用红绳绊住,不管天南海北,还是有世仇,将来都会做夫妻。如果月下老不拴,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块,以为定了的,也不能到一处。你们姐妹两个的婚姻也不知道是在眼前,还是在山南地北。前儿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我说:‘我原要说她的人,谁知她的人没到手,倒被她说了我们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薛姨妈说老太太要把宝琴订给宝玉,直刺黛玉之心。她言不由衷地把黛玉订给宝玉,体现了薛姨妈无可奈何的心理。紫鹃很聪明,马上问:“姨太太既有这样的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薛姨妈说:“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这样的回答,真是太滑了。黛玉说:“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婆子们说:“姨太太虽是玩话,倒也不差。到闲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婆子们的话使薛姨妈骑虎难下,只好说:“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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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感冒的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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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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