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陲与碑

我家屋后有一个潦陲,吞掉拗口的“i”,渭南方言念作“lao chui”,有记作“潦池”的,属于字义重复,不符合古语方言简约经济的特性,陲是边界、边地的意思,符合内陆人看待池塘占地只留边埂的眼光。无奈,其他文字潦池占了先,只能将错就错,便于接受,把潦陲写作“潦池”。四亩地大小,六七米深。夏季潦池水能没过堤岸,冬季就露出黝黑的淤泥,春天蛙声一片,秋天蚊虫成阵。奇怪的是潦池的水从干过,每当快要见底时,天就会下雨。

小时候没有空调,三伏天的太阳,毒辣辣地照,潦池就是我避暑的好去处。夹上课本、搬个小板凳,就坐在潦池旁的柳树荫下。读到唐代张祜《江南杂题》“积潦池新涨,颓垣址旧高。怒蛙横饱腹,斗雀堕轻毛”,不由地笑出声来。潦池入了诗,的确新鲜;更令我醺醺然的是,我就坐在这首诗里,一切如诗。陶醉被一只撞上我眼眶的马蜂打破,拿起书拼命拍它。它七绕八拐地飞进一片野草地里,什么东西把我绊了一个趔趄。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石碑。抹掉上面的浮土,原来是《渭南西刘村刘氏二房六支宗祠记》,全文如下:

村在长寿原上,去冶城四十里。刘氏祖居在马念(),六支祖繁,向无宗祠,无以妥先灵而萃族人。乃谋诸族,众于村西,辟地四间,以三间为祠,祀本房始祖以下。祭田八十亩,刻石嵌碑间东,()敬()仓()。岁一祭,以立春曰前期,首事人洒扫陈设。至日质明,家一人,齐行礼讫,各受福归。六十以上,留饭讫。或()约及训诫子弟。明礼教,厚风俗,于是乎,在裔孙。永谦()为文记。岁在戊辰暮春既望,(盖)四朱儿廉敬书。

这是我家族的碑吗?若不是,我是从哪里来的呢?找遍村里人,也没问出一个究竟,爸爸也未给我一个信服的答案。想到爷爷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现在却不在了,不觉潸然泪下。哭着哭着,不觉入梦,一个解放军叔叔,方脸剑眉,目光如炬。拍拍我的脑袋,让叫爷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我反问他凭什么,他不慌不忙地介绍起自己。刘振英,民国十三年人,生于饥荒,长于战乱。逃荒要饭、土匪抢掠、日寇侵凌,受了个遍。没被这些灾难压倒,反而铸就了坚韧的性格。为摆脱这些灾难,投身了解放军,参加了共产党。1946年秋,根据省工委要求,为确保陕甘宁与豫鄂陕两个边区的干部往来和物资转运,参与建设以阳郭镇为中心并沟通陕南、临潼的秘密交通站点。并承担了护送原中原军区领导人李先念等领导同志安全出境的任务。建国后奔赴西藏,在日喀则桑桑兵站担任政治指导员。服役二十多年后,因战争旧伤和不适应高原气候,于1963年复员归乡。经村民选举,担任西刘村支书,带领乡亲兴修水利、良田,参与社会主义建设。病殁于任上,享年六十岁。刚把“历年奔波为革命,解甲归田农户情”送出嘴边,正要问他碑的事,却被妈妈叫醒去上学。

梦被打断了,我埋怨起妈妈来。妈妈没法,托大伯借来一本渭南县志给我。我在大姑的指导下,开始艰难地在书中找答案。爸爸提示我从落款时间“戊辰”挖掘线索。最近的一个戊辰年是1988年,年代不符;前一个戊辰年是1928年,这片土地已饱受靖国军和振嵩军反复蹂躏,渭华起义应运而发,时代不符。再前一个戊辰年是1868年,受太平天国运动影响的、持续了七年的捻军和回族起义被左宗棠镇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哪有时间和精力建祠堂呢?又前一个戊辰年是1808年,嘉庆十三年,延续着康乾盛世的余晖。在“盛世滋丁,永不加赋”的刺激下,人口激增,社会开始内卷化,祠堂这个礼教精神的肉身疯狂生长。我找到这个碑的年代,200多年前先祖扎根于此,那时贺家和姜家甚兴,顽强生存、开枝散叶直至刘家一枝独秀。我来自长寿原(现崇凝镇),是渭南西刘村二房六支血脉。

兴奋之余,我再翻翻《新续渭南县志》(严书麟修,焦联甲纂,阎敬铭修改,清光绪十八年(1892)成书),倒吸一口凉气。满篇漫卷地书写着男子的丰功伟绩,女子被压缩成冠以父姓或夫姓某氏,只有长寿原上的阴丽华、独孤伽罗和曹娥三位皇后有幸靠着皇权的威势留个名字而已。这里面的节妇烈女分为三种:一种是沾了丈夫或儿子的光,混了和诰命夫人;第二种是殉夫殉节,拿生命去换得地方志上一个道德标榜的符号;第三种是守贞洁的活人,清楚地标注开始守节的年龄和已守节的年数,简直是拿活生生的生命垒起的牌坊竞赛。我看到一些绿汪汪的眼睛在围观,树立一些吃人的道德标尺,用一种献祭的方式,让她们自己投身祭坛。

我庆幸生活在新时代,深受爸爸共产党员风骨的熏陶,做了一个自由、自强和自立的知性人。爷爷能在遍地白丁的年代,教育出大姑、大伯和爸爸这些文化人,这大概“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家风的力量。我感受到这股蓬勃的力量正在生长,我将会把它继续传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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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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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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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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