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时代——评於可训短篇小说《乡野传奇集》

於老师简介

《乡野传奇集》是武大资深教授,学者和批评家於可训的跨界之作,小说以二十世纪50年代的鄂东南为背景,以生活在黄梅水乡的普通民众为主角,抒写他们在那个激荡起伏、命运多舛的年代的人生际遇。

於可训用朴素的文笔、真挚的感情、毫无修饰、几近白描的手法,如实记录了数位小人物或长或短的一生,他们中有乡村教师,有看相的、有阴婆、有疯子、有卖艺为生的武师、有开小饭店的、有木匠等等。

这些底层人物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伟业,没有人在历史上留下厚重的一笔,甚至有的职业被归入三教九流,但他们作为个体,无一例外参与、经历、见证了那个大时代,他们来过这个世界,不曾轰轰烈烈,但他们留下了脚印,抒写了属于他们的人生传奇,而於可训这位生于水乡、离开水乡、记录水乡的作家,则用如椽之笔,搅动故乡那条长河,在泥泞中拾捡他们的脚印,在河水流淌声中辨识他们的歌声,在摇曳的渔火中寻觅他们的身影,所有远去的故人,带着他们或悲壮、或悲哀、或沉沦、或寥落的故事,复活在《乡野传奇集》一书中,全方位,多角度地向今天的我们展示他们的人生,以及那个时代的人性、人心,人情、人本。

《乡野传奇集》中没有宏大的叙事篇章,也没有绝对完美的人物,但用心品读,能咂摸出这部作品的魅力之处。

    小人物个性鲜明,打破刻板印象

文学作品中的底层人物,在一些资深读者印象中,多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寒碜短视、斤斤计较之辈,读多了自然会引起阅读障碍,没有读下去的兴趣。但在《乡野传奇集》中,作者用一位位个性鲜明、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打破了这个刻板印象。

开篇中的少年元贞,在雪中吃活虾,就是他性格的镜像:

他说,我敢吃生虾,信不信。我说,信。

随手拿起一只活虾,丢进嘴里。并不嚼,只张着嘴,让虾在舌面上跳跃。雪白的牙齿像半圈护栏,围着舌头像猩红在地毯,一个通体透明的精灵在上面跃动,风吹着火焰,发出呼呼的声音,天地都在看着这个含虾在少年。

元贞真的吞下了这只虾。又笑嘻嘻地说,走,捡野鸭去。

寥寥数语,一个古怪精灵、野性十足又不失率真的少年,便立在我们面前。如果到此就收笔,元贞的形象还不够丰满,就像正在灌浆的稻子,还不够成熟。在捡野鸭时,作者笔锋一转:

元贞说,我来。就用一根树枝探着冰面,小心翼翼地向野鸭靠近。走了两三丈远,快够着野鸭了,他突然停下来说,你来,你来,我手太短。

我毫不犹豫地冲上冰面,三步两步就到了他身边。他说,再往前走几步,就够着了。你先抓的,你多分一点。说完,就退到我后面。

我继续向前,又走了几步,伸手抓住野鸭的翅膀。突然脚下一阵碎响,冰面裂开了一个大洞,我连人带鸭跌进了深水沟里。

在这里,元贞的小精明终于显露出来,这个人物形象才像灌满稻浆的稻子,真正成熟、圆满。

面对元贞的小心思,“我”如果揭穿或是以牙还牙,这样的人物性格设定自然略显平庸,於可训精准地避开:

元贞送鸭子过来时,我才看清,他这天穿了一身新衣裤。我说,行呀,元贞,就过上年啦。

元贞龇着牙说,要不是这,你就掉不进沟里啦。

我说,原来你狗日的晓得前面有沟哇。

元贞说,是。我七哥前年穿新的,八哥去年穿新的,今年轮到我,死也不能打湿了。说完,转身走了。那样子,是比往年神气。

元贞走后,妈说,比他妈还精。我说,妈,别怪他,他家人口多。

至此,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跃然纸上,元贞于质朴中多了一丝精明,“我”宽厚、纯良但并不愚昧,年纪虽小但能洞察世事。

《汉流大爷传》中的齐大爷,同样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底层人物,他的人生经历格外令人动容。年轻时齐大爷在川军兄弟的帮助下,截获日本人的军火,在他们壮烈牺牲后,“齐大爷变卖了堂内的财产,决意只身入川,挨家挨户地寻找他们的亲人,送他们的灵位回家,以告慰烈士的在天之灵。辗转数年,直到西南解放后,才重返九江。”

毫无疑问,齐大爷是一位义薄云天的孤勇者,他守信、感恩,即使在后来的特殊时期,他的生活陷入窘境,依然在家里收留四川来的盲流,善待他们。

每一个性格迥异的水乡人,构成一幅幅动态的水乡人物谱。於可训用温暖、干净的文字,带领我们走进他的家乡黄梅,看山看水看人情风俗。

  摈弃华丽的辞藻,多用乡俗俚语

在中国乡村,几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语言体系,即“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这些乡俗俚语在今天的社会交往中,大多已被各种书面语言、形容词、副词,甚至是他国语言所替代。

黄梅县地处鄂皖赣三省交界处,荆楚文化与吴越文化在此汇集、碰撞、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於可训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受这种文化的熏陶,在创作中,他没有用诗一样的语言,或是华丽的辞藻,而是尽可能地运用独特的、带着黄梅地标性质的水乡语言,从而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归渔》一文中,腊月里男人们拉索回来后,女人们在打谷场上驰鱼,“驰鱼”就是杀鱼,但在鄂的人们习惯叫“驰鱼”,认为“杀”太凶,驰鱼是方言、土话,却又是一种文雅、温和的交际语言

乡间把讲故事叫“砍鬼”;把沾染了畜生习性忘了“自性”的人,称为“生人”,这里的“生”,自然就不是我们平常意义上理解的与熟人相对应的“生人”。

又如,水乡湖泊众多,鳖的群体很大,作者则按照家乡的称谓,称其为“脚鱼”。

在水乡,把精神失常的人称为“歌子”而不是疯子,是因为疯了的人大多整日呀呀唱唱的,几乎没有正常交流的可能。

《金鲤》中,洗澡称为“抹澡”,等等。这些方言俚语带着泥土的厚重与质朴,符合文中人物的身份,读起来毫无违和感。而这,又恰似一部作品成功的标志之一。

虚与实,现实与魔幻交织

荒诞、奇幻与现实的各种纠葛,是《乡野传奇集》的另外一个显著的文学特征。在民间、特别是水乡泽国,似乎是天然盛产故事的地方,在今天看来,这些故事怪诞不经、虚无缥缈,但它有扎实的根基,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肉之躯、有情感有欲望,於可训用悲悯的情怀,细腻的笔触,把他们和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记录下来,无关他们的职业,或是否活得光鲜还是卑微。

《追鱼》中的细火有一手杀脚鱼的绝活,别人用网他用钢叉,下手稳准狠,他到过的地方,没有一只脚鱼能躲过被残杀的命运,使脚鱼成为“绝户”。甚至在新婚之夜准备进洞房时,听人说早晨下湖时,看见一只大脚鱼的足迹,自己追没有追上。细火一听就像着魔似的立马扯下胸前的绣球,丢下新娘不顾众人阻拦,拿了钢叉就去追,自然,新娘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来。

对此,细火并不后悔,后来甚至杀稀有品种的旱脚鱼,当他的钢叉刺入一只在产卵的旱脚鱼时,发生了他无法掌控且没有机会后悔的事:

待细火惊魂甫定,突然发觉天地间有些异常,抬头一看,只见天上阴云四合,有隐隐雷声从远处传来,山间的冷风也飕飕飕地从四面八方卷地而起。他知道,一场酝酿了半日的风暴就要来了,适才只顾得了脚鱼,却忘了这半日的闷躁。正思谋着找个躲处,却见一束强光在天地间拉开了一道豁口,紧接着是一声炸雷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插在脚鱼颈上的那柄钢叉就像被人平地拔起,嗖的一声从细火的头顶划过,杀到近旁的一棵树上。细火紧紧地抱住这棵大树,刚刚稳住脚跟,又是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细火抱住的那棵大树,顿时被劈成两半,一团火光冲天而起……

这个看似奇幻的结局,暗合了因果轮回,细火让脚鱼绝户,脚鱼让他绝户,他杀死产卵的旱脚鱼的同时,也被闪电击中失去生命。

在这里,於可训没有刻意强调因果报应,而是痛惜一个稀有物种的消失,更有被破坏的天然生态。他从小处落笔,呼吁的则是保护一个物种、保护生态平衡的大局观。

另外,在《男孩胜利漂流记》一文中,同样充满魔幻、梦境,但也有真实发生的水灾。男孩胜利在洪水中巧遇一个在木盆中随水漂流的女婴、在数次遭遇危险、饥饿时都获得意外帮助,最终顺利上岸。

本文结尾之处与文章开头写岳飞出世,孽龙作祟,洪波滔天,岳母抱飞坐花缸漂流,有鹰鸟护持其上遥相呼应、浑然天成。

在这篇文章中,於可训像一名技艺高超的画师,把虚与实,现实与魔幻交织在一起,且把握得恰到好处,读来令人拍案称奇,又觉得真实可信。

角色注入波涛汹涌般的情感

在《乡野传奇集》中,於可训几乎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来描写乡村教师,如《吴先生列传》《张先生列传》《熊先生列传》等,这些乡村教师虽然与看相的细爹、阴婆二奶等职业不同,但同样是底层人民,是小人物。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为这些角色注入了波涛汹涌般的感情。

《吴先生列传》中的吴先生,是作者的母亲,她在解放初期就加入了新中国的教育工作,在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那时候的乡村教师极少,很多老师都是一身多任,既要授课,自己做饭,参与扫盲工作,甚至要服务乡村政治、经济等事务。

吴先生一辈子献身于乡村教育,虽然没有成形的教育思想,但无不在重视书本知识之外,特别注重人格的培养和能力的养成。她除了要求儿子做一切农家少年要做的农活外,还要求他遵循一条人生哲学的底线,“人所要做的事都应当会,人所要吃的苦,都应当吃,不要老想着出人头地,功名富贵。”

这种朴素的教育观点,在今天依旧不过时。

在数篇为乡村教师列传的文章中,我感受颇深的是《小徐先生列传》。小徐先生是作者的同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高中毕业后投奔了在外省的大伯。

但凡经济不发达的地方,教育必然落后。小徐先生去的那个村里,连所小学都没有,村里人世代都是文盲,也没有人家想过孩子长大要读书,当小徐先生问孩子们想不想上学,“孩子们吓得像燕子一样四处飞散,好像小徐先生要他们上天入地一样。”

小徐先生还是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孩子,这个名叫陈细伢的半大男孩,在自家门外的石板上,用黑木炭、红砂石画了动物、植物、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

小徐先生有一双慧眼,从这些粗线条像原始人画的岩画中,敏锐地意识到陈细伢有很强的抽象思维能力,就找来一套小学课本,用红砂石在石板上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唯一的学生就是陈细伢。

在小徐先生的指导下,陈细伢最终通过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被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破格录取,后去美国留学,成为国际知名的通信工程专家。

毋庸置疑,小徐先生的无私付出,改变了一个农家少年的命运,而他自己因为长期辅导陈细伢的学习,失去了高考的机会,但他没有抱怨,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成为他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学生,没有进入他钟情的师范学院学习,最后成为一名普通的乡村代课教师。但他的师德、师魂,为他竖起了一座巍峨的丰碑。

《小张先生列传》也是一篇令人动容的文章,与小徐先生不同的是,小张先生是师范毕业生,本应该去城里学校教书,改变身份吃商品粮,但他拒绝分配执意回到了他父亲曾经执教,并献出宝贵生命的坝上小学教书,为此,不惜与留城的女友分手。

小张先生教学有方、为人淳朴,深受当地学生敬爱,坝上小学开始发展、壮大,教师也经历过增员,但随着时代的变化,留在乡村的孩子越来越少,尽管如此,小张先生仍然把全部身心扑在学校上,在开发商征用学校所在的那片土地时,他屡次抗争终究抵不过拆迁队,就站在教学楼的三楼走廊边上抗议,他的母亲得知后急匆匆地赶来,进校门见状昏死过去,小张先生则从三楼一跃而下,折断了两根肋骨,一条腿。事后,他成为在学校土地上建起的这家饲料公司的看门人,而他的母亲,当时没有抢救过来。

小张先生的父母为坝上小学双双献出了生命,这是时代的悲剧,也如作者所言,“故余所传者,非乡村教育不朽之功业,乃乡村教师不灭之精魂也。”

於可训用群像的方式,如实还原了特殊年代的数位乡村教师,他们把青春、热血、健康,甚至是生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他们教书育人,点亮心灯,燃起乡村少年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不落窠臼,独特的情感表现方式

爱情是人类书写的永恒主题,於可训笔下的黄梅水乡儿女,自然也有情有爱,但他们表达爱的方式,不是老掉牙的“我爱你”三个字,作者不落窠臼,用独特的方式描写了夫妻、情侣之间炙热的情感。

《归渔》中,腊月里下湖拉索的男人们回来后,作者没有用浓墨重彩去描写那些小别后乡村夫妻之间的情感交流,更没有用热烈的词汇去表达他们之间最原始、最本能的爱与欲望,而是用独特的、几近粗暴的文字再现夫妻间最隐秘的情感。

各家都准备好了接鱼的人。拉索的人是不带鱼回家的,他们是英雄,英雄是不负责回收战利品的,他们要接受灵与肉的供奉。

元贞的哥一进门,就把他嫂子按在床上,屋子里顿时发出一阵厮打之声。元贞的十弟说,我哥又打我嫂子了。元贞说,不是打,是杀。

这天傍晚,村里的女人都遭遇了一场疯狂屠杀。巷子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古怪的撞击声。

然后各家的女人从屠场上站起来,拢一拢头发,整一整衣衫,推一把馋嘴的男人,指着桌上的饭菜说,不够吃这个,就提起砧板、菜刀,奔向另一个屠场。

文字是无声的、安静的,但於可训善用动词,使《归渔》里的每一个文字都动感十足,在纸上跳跃着,如深夜在屋顶叫唤、打架、你追我赶的猫,在黑暗中躁动了整个春天。

被窝冰凉。大元抱着自己的媳妇,拿起她的手问,驰了一夜的鱼,痛吗?媳妇说,不痛。

媳妇摸着大元的大腿根问,还要吗。大元说,不要,留着吧,睡。

又摸,牛皮靴硬,扎得疼吗。大元说,惯了,不疼,睡。

简单而朴素的两个动词“抱”“摸”,胜过无数笔墨,大元和妻子之间的相互体恤、心疼,浓烈的感情就在这一抱一摸中燃烧。

《歌子三嫂传》中的三嫂,和三哥婚后感情甚笃。夫妻俩一次在傍晚时分驾小船回村,遇到天气突变,三哥把生的机会给了三嫂,自己和小船一起被吸进漩涡。三嫂痛失爱人,在思念和痛苦的煎熬中,精神失常。

成为歌子的三嫂不事劳作,但会去三哥落水的那个湖边的巨石上长久地站立,手里举着一根挂着白布的长杆为丈夫挂孝。到了夜晚,她有时提一盏马灯,有时点一支火把,高举着站在巨石上,像灯塔一样为船只指引航向。

三嫂对三哥的思念,就在作者这种无声的细节描写中,所有的深情、思念都凝聚在黑夜中的那盏灯上。

此时的三嫂是一个歌子,但她的心是明亮的,她不仅仅是在为溺水而亡的丈夫举灯,更是为夜间的航船照明,如果哪一天没有了她这个歌子灯,行船的人都觉得不踏实。

三嫂和三哥之间是生死之情,但我们不能忽略,还有一个人对三嫂的情感也是真挚的,他就是年轻时为三嫂写过诗的何树林,当年得不到三嫂的回应反倒成全了三哥,何树林为情所困,走不出心魔而成为歌子。

经年之后,他的病好了,成为一名雕塑家,功成名就的他回到村里,在那块巨石墩上安装了一尊长相像极了三嫂的塑像,手上举着一个白色的火把,里面装了电池,一天到晚火把都会亮。

何树林还告诉三嫂的父亲,“她会醒的,迟早。”无论是年轻时候的何树林还是中年的何树林,他始终没有明确向三嫂表白,但没有人否认,他深爱过三嫂。

於可训驾驭文字的能力,如同水乡儿女在江河中驾驭小舟一样从容、自信。在他的作品中,既有凝重、深刻,时而笔锋一转,又有顽童的天真烂漫。阅读全书,几乎没有冗长的语句、晦涩的遣词,多是短句,三五成言,阅读时有节奏感,舒适度,容易进入沉浸式阅读。

品读《乡野传奇集》,感受到它的魅力之一,是作者用亦真亦幻的叙事方式,讲述了水乡的一群小人物,以及与他们有关的情感、家庭、事业,甚至是生死,既描写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没有规避人性的幽微。

虽然是一本关于小人物的著作,但小中见大,於可训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水乡风情画:永不枯竭的河水,鱼、虾、鳖丰富的湖泊,各种职业的众生相,包括黄梅的历史、文化、风俗人情等。

这不单单是一本描写小人物的短篇小说集,更是於可训向家乡致敬、向普通人致敬、向岁月致敬的著作。家乡始终是他的精神归属之地,作者少小离家,晚年的他在文字里与吴先生、张先生、细爹、冯奶等重逢,把他们的人生展现给世人,他们鲜活在他的作品里。

从象牙塔里教书育人、研究当代文学的著名学者,到执笔创作小说,於可训无疑是成功的。

阅读版本:

於可训:《乡野传奇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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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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