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贾链在梨香院给尤二姐伴宿七天七夜做佛事。贾母吩咐不能送到家庙，贾琏只好把尤二姐葬在尤三姐旁边。这样，凤姐最终驱逐了尤二姐。到了春天，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勿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悲凉之雾，遍披华林，感受最深的就是宝玉，这些事情本来都和他没关系，但他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和病了一样，这也是宝玉“情不情”的个性特点。仲春天气，桃花开放，湘云让宝玉看一首《桃花行》，写道：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琴故意说：“这是我写的。”宝玉说：“你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经过离丧，她才作此哀音。”《桃花行》是一曲哀音，比《葬花吟》更加萧瑟、凄凉。《葬花吟》黛玉仅仅感受到风刀霜剑严相逼，现在她泪快干了，和落红成阵的桃花完全融为一体了。《桃花行》借用李清照的《醉花阴》中“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越是花开满庭、满园春色，越是悲伤。诗人看到千万株桃花盛开，花红似火，像红色的烟雾，显得帘内的人更加寂寞。《桃花行》用花的命运推及人的命运，人像花一样薄命，杜鹃在叫，不如归去!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黛玉的眼泪快要干了，她要归去了。这首诗受到大家的称赞，决定把海棠社改为桃花社，黛玉是社主。黛玉说：“大家要作桃花诗一百韵。”宝钗忙说：“使不得，从来桃花诗作多了就落了俗套，它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第二天，探春生日，社起不成了，又改到五号，而五号，贾政的家信到了，说大概六七月回来。宝玉还没表示，袭人劝说：“把心收一收，把书理一理吧！”宝玉说：“还早。”袭人说：“书是一件，字呢？”宝玉说：“我平时写了些。”袭人说：“我都给你收起来了，总共才五六十篇，三四年的工夫，这么几张还行？”宝玉听了，赶快临阵磨枪。王夫人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这么赶又赶出病来。”宝钗说：“不要着急，念书我们替不了，我们每天都写一篇字，帮他凑上就行了。”贾母一听，喜之不尽。探春也表示替他写，黛玉没表态，但她写的最多。到三月下旬，凑起来好多，再有五十篇就能蒙混过关了。这时，紫鹃送来一卷东西，宝玉拆开一看，一色老油竹纸，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与自己十分相似。黛玉对宝玉琢磨得太透了，照顾得太细致了。宝玉很高兴，先给紫鹃作了揖，又亲自去道谢。字凑够了，忽然发生了海啸，贾政要顺路查看，到年底才能回来。

到暮春时，柳花飞舞，湘云写了一个《如梦令》，词云：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黛玉看了，说：“新鲜有趣。”湘云说：“我们这几社没填词，改个花样岂不新鲜。”黛玉说：“那就以‘柳絮’为题，请大家填词。”宝玉说：“我又得胡诌了。”紫鹃点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探春先写出半首《南柯子》，写道：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南北各分离。”

形容柳条很难挽住柳絮，只能让柳絮到处乱飘，这预示了探春将来的命运。李纨说：“挺好，怎么不续上？”宝玉说：“香都快烧完了，我还没写出来，我替她续上吧！”他续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这预示宝玉将来要外出逃难，一年后才回到家，而黛玉已经去世了。大家笑说：“你正经分内的不能，有了这个不算。”大家看黛玉的《唐多令》，写道：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毯。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缝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这写的是不忍柳絮在外漂泊，无家可归，暗示黛玉自幼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典故“百花州、燕子楼”都指女子的孤独、悲愁。大家感叹太悲了。再看宝琴的《西江月》，写道：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写的是离人怨恨，用典“汉苑零星、隋堤点缀”。古人用折柳赠别，隐喻人物的分离。宝琴本来许了梅翰林之子，但她的姻缘也付于东风，像梅花一梦。这时，宝钗说：“柳絮轻薄无根无绊，偏要把它说好，才不落俗套。”大家说：“不要谦虚，我们先看你写了什么？”宝钗的《临江仙》，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刚念了两句，湘云说：“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句就在别人之上了。”这句把刚才的悲怆语气纠正了。下面写道：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柳絮随风飘，忽聚忽散。柳条仍在飘拂，但春光中的柳絮本是无根的，只要有了一定的条件，它也能吹到青云之上。这首词特别符合宝钗雍容典雅的身份，却始终惦记着往上爬。大家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戚，是潇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说：“我们当然受罚，但交白卷的呢?”李纨说：“不要忙，定要重重地罚他。”

这时，听到窗外一声响，大家吓了一跳，出去一看，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宝玉说:“我认得这是大老爷那边嫣红姑娘放的。”宝玉没有不知道的事，贾赦八百两银子买的一个小姑娘做妾，这姑娘有什么样的风筝，他都知道。宝玉说：“拿下来给她送回去吧！”紫鹃拿起来，说：“不给她送回去。”探春说：“你拾别人飞走的风筝，也不忌讳。”当时的风俗，放风筝是把自己的晦气放走。黛玉说：“丢了吧！把咱们的也拿出来放了。”小丫头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拿出风筝来。宝钗指着探春的丫鬟，说：“把你们的也拿来放了。”丫鬟们笑嘻嘻地回去拿了，宝玉也派人回去拿昨天赖大娘送他的大鱼风筝。小丫头回来，说：“那个大鱼，昨天晴雯放走了。”宝玉说：“我还没放呢！算了，我还有个大螃蟹呢！拿来放了。”小丫头再去问，回来扛了一个美人风筝，说：“袭人姐姐说，昨天那个螃蟹给了三爷，这个是李大娘才送来的。”宝玉看这个美人很精致，说：“放这个吧！”宝琴说：“你的美人风筝不如三姐姐那个软翅子大凤凰好。”软翅子大凤凰飞走，预示探春远嫁。宝琴放了一个大红蝙蝠，宝钗一连放了七只大雁，都放得高高的。只有宝玉的美人放不起来，他自己又放了半天，还是起不来。急得宝玉直冒汗，把风筝扔到地上，说：“要不是个美人，我就一脚把它跺个稀烂。”黛玉说：“那是风筝的顶线不好，拿出去换了就好了。”身体虚弱的黛玉用手帕垫着手放风筝，最后把线剪断，全都放走了。这也是《红楼梦》用普通的事物暗示人物的命运，他们将来全都离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