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陶诗文132-3‖《桃花源记》(析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间隔 一作:隔绝)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析评】本文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绘,表现了作者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对现实生活的不满。
文章开端,先以美好闲静、“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作为铺垫,引出一个质朴自然化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是那么单纯,那么美好,没有税赋,没有战乱,没有沽名钓誉,也没有勾心斗角。甚至连一点吵吵嚷嚷的声音都听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那么平和,那么诚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作者没有明说,但从“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句中已隐约透露了消息:原来归根结底,是因为没有一个高踞人民头上为私利互相攻伐的统治集团。这个幻想中的桃花源世界,对生活在虚伪黑暗、战乱频繁、流血不断的现实世界中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令人神往的。作者的简净笔触,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桃花源的气氛,使文章更富有感染力。当然,这种理想的境界在当时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只是作者通过对大同社会的构想,艺术地展现了大同社会的风貌,是不满黑暗现实的一种精神寄托,表现了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憧憬以及对现实社会的不满。
桃花源中的家庭多为主干家庭(三代同堂),从“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从“男女”、“黄发”、“垂髫”这三个词便可以看出此点。
文章的结构也颇有巧妙之处。作者用现代小说笔法,全文以武陵渔人行踪为线索,描述了溪行捕鱼、桃源仙境、重寻迷路三段故事。开头的交代,时代、渔人的籍贯,都写得十分肯定。这是写实手法,虚景实写,给人以真实感,仿佛实有其人,真有其事。这就缩短了读者与作品的心理距离,把读者从现实世界引入到迷离惝恍的桃花源。相反,如果一开头就是“山在虚无缥缈间”,读者就会感到隔远,作品的感染力也就会大打折扣。
第一段以“忘”、“忽逢”、“甚异”、“欲穷”四个相承续的词语生动揭示出武陵渔人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忘”字写其一心捕鱼,无意于计路程远近,又暗示所行已远。其专注于一而忘其余的精神状态,与“徐行不记山深浅”的妙境相似。
“忽逢”与“甚异”相照应,写其意外见到桃花林的惊异神情,又突出了桃花林的绝美景色。“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句,乃写景妙笔,色彩绚丽,景色优美,仿佛有阵阵清香从笔端溢出,造语工丽而又如信手拈来。第二段先以数语描述发现仙境经过。“林尽水源,便得一山”,点明已至幽迥之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暗示定非寻常去处。渔人的搜寻目光、急切心情也映带出来。
及至通过小口狭道,写到“豁然开朗”,又深有柳暗花明的韵致。进入桃源仙境之后,先将土地、屋舍、良田、美池、桑竹、阡陌、鸡鸣犬吠诸景一一写来,所见所闻,历历在目。然后由远而近,由景及人,描述桃源人物的往来种作、衣着装束和怡然自乐的生活,勾出一幅理想的田园生活图景。最后写桃源人见到渔人的情景,由“大惊”而“问所从来”,由热情款待到临别叮嘱,写得情真意切,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第三段先写渔人在沿着来路返回途中“处处志之”,暗示其有意重来。“诣太守,说如此”,写其违背桃源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叮嘱。太守遣人随往的“不复得路”和刘子骥的规往不果,都是着意安排的情节,明写仙境难寻,暗写桃源人不愿“外人”重来。对桃源仙境,世俗之人寻访无着也不再问津了,而陶渊明自己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求,在《桃花源诗》的结尾处就剖露了“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的心愿。他以桃源人为志趣相合的契友,热切期望与之共同生活于桃花源中。
“不足为外人道也”及渔人返寻所志,迷不得路,使读者从这朦胧飘忽的化外世界退回到现实世界,心中依旧充满了对它的依恋。文末南阳刘子骥规往不果一笔,又使全文有余意不穷之趣。
【辑评】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此愤宋之说也。事在太元中,计太元时晋尚盛,元亮此作,当属晋衰裕横之日,借往事以抒新恨耳。观其记曰“后遂无间津者”,足知为追述之作。观其诗曰“高举寻吾契”,盖以避宋之怀匹避秦也。避秦有地,避宋无地,奈之哉?篇内曰“无论魏晋”,而况宋乎?曰“皆叹惋”,悲革运之易也。曰“不足为外人道”,叹知避之难也。渔人事或以为神仙,东坡以为隐者子孙,此俱不必辨,元亮之意总在寄托,不属炫异。
吴楚材、吴调侯选《古文观止》卷七:公罢彭泽令,归赋此辞,高风逸调,晋、宋罕有其比。盖心无一累,万象俱空,田园足乐,真有实地受用处,非深于道者不能。桃源人要自与尘俗相去万里,不必问其为仙为隐。靖节当晋衰乱时,超然有高举之思,故作记以寓志,亦《归去来辞》之意也。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五:设想甚奇,直于污浊世界中另辟一天地,使人神游于黄、农之代。公盖厌尘网而慕淳风,故尝自命为无怀、葛天之民,而此记即其寄托之意。如必求其人与地之所在而实之,则凿矣。
孙人龙纂辑《陶公诗评注初学读本》卷二:渔人姓黄名道真。一路叙其景物,都是异境,纯古风味。寄慨遥深,悠然神远。太守姓刘名歆。结更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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