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原(郭艾晨)
城市北郊挨着一带北山,那里簇拥着一带原野,充满四季沸腾的绿色与生意,魔力无限,观之不尽。在我看来,它们比城市街道和高楼大厦更符合生命的本真意蕴,能够唤醒我身体里的潜在意识,像是血脉变成了茎脉与叶脉。
远离城市的唐村,其东头公路边山包的水竹林,跟杨家相村北边的水竹林一样,在严酷的气候里,都枯死了,而巨型的毛竹林倒是挺了下来。这是今年全国性的普遍现象,酷暑难当。东头满山的水稻依然一派青翠,飘逸稻香,这里一百四十亩的坡田,属于赤松粮食专业合作社的项目。水稻里杂以稗草,没有刈除,且灌浆结米不多。这似乎跟天气有关,高温逼退蜜蜂等昆虫,且干燥无风,无法完成风媒授粉。或许是时间未到,因为这些是晚稻。山包南边的棒槌形山谷洼地,最近被开垦出来,分作几段,成为新的稻田,杂以稗草,不施农药,也有一百亩,应该也属于合作社的。
几天后,我从汤家园村的山野小路返回杨家相村,发现这座山谷的南边还有成片的稻田,约有一百二十亩,是上次挖掘机将蛮荒坡地平整出来的,同时拓宽了山边沿线的沟渠。如今小路长满荒草,令我只得绕道而行。半月后再至,这一片的水稻次第成熟,变黄,显示出一种精良的品种。中间一小片先熟,高约一米五,应该是巨型稻,香气扑鼻。一些山雀躲在里面啄食,受惊飞窜。我怀疑这些生态高产的水稻是地区部门领导的专供粮食基地,绝不会轻易卖给城里的商场菜市。我的故乡沙洲东部的大片菜地,据说就是省里领导的专供蔬菜基地。怪不得我少儿时的味觉记忆跟后来移民后不一样了。
大片稻田的两端,均可见汤家园村东头、杨家相村西头的一座楼房,独立于同村楼房之外,被山野幽径的紫葛花掩映着,两相对望。喜欢特立独行的我,自然喜欢独门独院、遗世独立的房子,“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我来之时,这片稻田还有一只白鹭,腾空飞起,在我的上空不断转圈,转得我头晕。它跟我一样喜欢徘徊,决不离独处之所。
山口冯村位于赤松山、赤松湖之下,其北村口矗立着一棵1014年前种植的古樟,苍老粗糙,遒劲有力,如今空心,犹是枝叶繁茂,似乎沾染了赤松子的仙气。这是我在婺州见到的最老的古树。那一年,苏轼的父亲苏洵还是西蜀眉山里的一颗受精卵。南宋末年,丞相吴潜逃到山口冯村这里避难,被贾似道爪牙发觉,不得已逃往处州深山。山口冯村是一座很大的村庄,其西村口在外姚垄村的北边,也即一条贯穿田园的水渠大路的尽头,枣树亭和某公司的附近,远映着层叠的赤松山。这幅荷兰风景画一般的风景,是一般游客难以发现的。
如今,我有了一条僻静而优美的旅行新路线:从沙溪村进入,经过五石垄水库,到达金盆山,再经过外姚垄村、唐村,返回汤家园村,再返回杨家相村、沙溪村。这里有菜园,有水库,有荷塘,有荒山,有水渠,有幽径,有稻田。五石垄水库是婺州网红垂钓大赛的所在,平时寂静无人。这里的茂草丛中有悠闲吃草的黄牛,仿佛我的前生。这里的水畔树林有大群的苍鹭,大约五十只,群起乱飞,让我再次见证苍鹭的生态群落,见证十年前在长岭村北池塘所见的壮丽场景。这里的植物种类极其丰富,各种野花,各种野草。尤其是成片的葛藤,或匍匐前行,或攀援纠缠,每根都有十米长,铺成辉煌的紫葛之路,搭成幽深的紫葛之洞。在这里,我只遇见农人和钓客,遇不见一个熟人,真好。
泛滥成灾的葛藤属于土生植物,对林木花草具有极强的危害性。有些入侵植物也是如此,比如一枝黄花、紫茎泽兰、紫眼莲(水葫芦)、空心莲子草(水花生),滋生力广,破坏性强,少有天敌,所过之处,皆被克死。我在长岭水库的附近山林与池塘,时常发现它们的踪迹,不知何时蔓延于此。有人经过试验,发现绵羊特别喜欢吃一枝黄花,能够降低饲养成本,于是以五毛钱一斤的价格进行大量收购,一个农场一天可以消耗五吨。长期在长岭水库一带吃草的羊群是山羊,应该不怎么去吃它们,这一带的草类委实丰富茂盛,大多青嫩可口。
“专业分工”“知识控制”的校园已经让我心生厌倦,“百科全书”“自然生长”的自然如今髯公着迷不已。近十年来,我常去不厌的村庄叫长岭村。长岭村原野深处,依然只有我一个游客。这里深邃僻静,是游人拍客一般找不到的佳处。清澈而潺湲的乾溪边,又有人在钓取石斑鱼,两个闲适的中年男人,分散于石墩桥两边。他们是这里的常客,自由来去,虽然鱼类单一而瘦小,却是免费的。他们也是附近月亮湖的常客,但需要付出一定的资金。钓鱼跟种花、喝茶、作画一样,是江南中年人休闲过活的一种方式。
我深入原野深处,不过是沿着曲折复杂的旧迹,找到乾溪某处被各村田园隔断的、极其隐秘而优美的小石桥,看小桥流水,听竹林风吟,伴随青山掩映,幻想武侠情境。这是我从未带人前来的地方,只属于我,必要的时候,会成为我读书的地方。我从未发现有人在此拍照或者将照片传到网上。我曾将此发给某个女生看,得到的是廉价的恭维。学生只关心学业水平,跟我不是一路人。孤独的我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同类,错将曲意逢迎的学生当做同类,这本身是一种短视而失智的行为,注定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村东田园里的荷塘,粉红的荷花依旧盛开。我走到香雪海田与荷塘中间的田埂上,被高深的植物包围着,可以细心拍摄一朵心形红莲,映衬着远处水库边的马头墙房屋。这一颗红心是充满仙气与灵气的,纹理清晰而细致,体型巨大而盛开,恰似我此时的心情,飘逸而寂寞。回家后,我发给刚刚偶遇的值得信赖的湖湘籍女生叶叶看,她说这是独抱孤芳。她明白我此时的处境,正如我明白她此时的处境。如今,已经难得有女生跟我联系,而她始终信任我,欣赏我,显示出其个性独特之处,绝不混同于模糊而整体的芸芸众生。
城郊的后垄村沉睡在旧梦里,等待来年的拆迁还建。老铁匠铺,老房子,老院墙,老溪渠,将五十年前后的光景连接起来,不动声色。各种店铺、机构充斥其间,乱象丛生,新旧杂处,光怪陆离。我喜欢古色古香而繁华热闹的村庄,看起来让我觉得熟悉,觉得舒服,觉得安全。一个成熟少女冷面低首走过,丰盈的皮肤,抑郁的眼神,虚幻得像街道的影子,像是隔夜的饭菜,游移着一堆祸国殃民的红白肥肉。美丽、浅薄而浮躁的女人,心里装着《爱经》《商经》和《易经》。我的可恶的厌女症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正如尼采、斯特林堡和黑泽明。
街道边横竖两排的浓香的樟树,将我引向桃源路,路过正在拆毁的车头村,进入金盆街东的荒野。宁静的一汪池塘,圆得像是天眼,静观着郊原的变迁,没有感情。几片细小的荷叶,几朵细小的荷花,无关城市的季节,兀自赓续自己的节律。深处的几口鱼塘相互隔断,碧绿的水,婆娑的树,轻盈的风。午后懒散时,一只麻鹬蹲在田埂卧水的枝头,在僻静无声的环境里,在水气和清风的熏染下,缩头闭目,沉醉于夏末的一帘幽梦里,像是隐士。我站在垂柳树边,盯着它看了许久,不敢惊动它,免得弄碎它美梦里的红白花瓣。
迤逦转过水位剧降的、红砂石底露出的一片塘岸,进入林间高处的独立的一口池塘。它被四周的密林包围着,被多如牛毛的水葫芦完全覆盖,密不透风,紫花朵朵,约有五六亩,是一幅美丽的江南图景,也是一片优美的小品散文。它跟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是迥异的景象呈现,而我无心将之予以单篇的夸张描述。两只黑水鸡觅食其间,有着白斑的尾羽,左右摇摆,徜徉自得。在我扔出的石子的激励下,它们一起贴草飞行,飞到对面的一丛杨柳下。那里似乎还有一只,是它们的老巢。这块池塘是我此行观察的重点,需要站立半小时,安静观察与享受,乃至打着雨伞,且听四周密密下雨的声音。
这块池塘已经超越《小石潭记》,超越散文,宛若古代《诗经》里的某个场景,故乡黄梅戏里的某个场景,比如参差荇菜,打猪草,都需要咿咿呀呀的吟唱,需要现场表演才能体味其神韵。如此说来,音乐与表演才是艺术的王道,能够刺激人体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具有大众性与狂欢性,不似散文小品的个人低语,只能具有催眠的作用。古代的幽潭不过如此,而我的发现独具新意。此外,池塘与密林之间的小路边,静立着一间颓败的青砖屋,是看塘人的栖居之所,也具有了修行的意义。啼笑皆非的是,池塘对岸一丛杨柳的两边,安装着驱鸟神器,一个发出鹰的叫声,一个发出狗的叫声。那三只黑水鸡偏偏在杨柳下垂贴水的枝条丛里筑巢,对虚假的驱赶声音作出无情的嘲弄。
这片三五年内即将被摧毁的山林,四面楚歌,闹中取静,在几座山包之下,茂盛树林和条块菜园之间,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含蓄着七八口池塘,或清水碧波,或紫莲覆盖,或浮萍铺满,或莲叶田田,隐藏着无限的生机与意趣。两个月后的秋末冬初,我再次前来,携带着一本《刘禹锡全集》,以为可以在幽潭之滨静心阅读,名之曰“读书桥”,却发现这里恰好见底,湿的淤泥,绿的紫莲,鱼类被捡走了,黑水鸡不见了。两口相连的较大池塘急剧缩水,一些鱼翻塘了。此外的几口小池塘,全都干涸了,塘底一片龟裂,有的生长青草。
我赶往附近的环北公园观察,里面的三块池塘全都干涸。沙溪村、杨家相村、唐村、长岭村等北部郊区村庄的众多池塘,九成皆是如此。北山山区除了几座水库之外的池塘,应该无一幸免。今年是大旱之年,旱情可能会持续到年底,即便进入冬季,还会出现三十度的高温天气。今年,明年,后年,十年之内,中国的水文地理可能会发生巨变,一些宜居城市可能会被废弃,出现“地理大洗牌”。这些“盛世危言”似乎跟我无关,又似乎跟我有关。说到底,跟我无关。
从万物有灵论、灵魂不灭论的角度而言,空寂无人的山林,或许真的不宜登临,山里或荒村废弃的旧屋,或许也着实不宜拜访。那些被阴暗笼罩的地方,聚集着太多的可以损耗游人精神能量的邪祟事物。我曾经将这些照片发给两个熟悉的女人,希望分享我的快乐,事实却可能会引起对方骨子里的轻慢,或者随时随地的奉承。她们一身俗气,善于矫饰,那种不自然的状态,正是长期浸染于我们的社会环境所致。道不同不相为谋,文化冲突是当今社会的主要冲突。
移民江南以来,喜欢山林与自然的我,喜欢孤独自处的我,在经受某种起因于不自然状态而导致沉重的背叛与打击后,在经受作为幻象与对立面的个人与群体的纷纷抛弃后,忽然变得清醒而淡定,在止语止欲、明心见性之中,更加喜欢明澈的自我和林泉,将世间万物当做过眼烟云。
在此我可以得出二十四字的人生箴言:“不爱自己,没人爱你。更爱自己,人更爱你。只爱自己,所向无敌。”而且,我越来越喜欢清水,可以含蓄,可以激荡,可以洗涤,可以掩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昔日乐山,今后乐水。水不是滋养,而是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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