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待秋凉西北行6

6,碑林絮语

第一次梦想着走进碑林,与今天真正的走进碑林之间相隔有多远,我现在很难说的清楚。只记得少年梦寐里,一个人走进一片涂满墨迹的丛林之中,远看一片乌云,密密麻麻,近看都是蕉叶斑斓,披风展翅,我拼命的跑,却怎么也跑不出丛林,眼前越来越黑,心里越来越怕,终于一个惊吓让自己摔倒,醒了,惊出一身冷汗。在一种无端的畏惧与莫名的渴望之间,有了对书法的亲近与兴致。

从最初的描红,到后来临写乡村野老的书迹,从每年的对联张贴到书法作品的参赛,中间联贯一线的主轴就是对名碑名帖的渴望与追求,直到走向社会,参加工作,才零星接触到一些名家书迹、拓片,观摹与书写开始进入到自己的日常。由于种种原因,无师临书,书不得法,故进步缓慢甚至误入歧途,不能自拔。

这次与几个儿时的同学结伴,来到西安,走进了这片书法丛生且古意沉沉的地方——碑林,内心依然充满着激动与喜悦。双手抚过每一块碑石的凹凸石面,乌黑发亮的包浆下累累了无数前来观摹者的手印汗渍体温与声息,《石台孝经》《开成石经》《曹全碑》《礼器碑》《勤礼碑》《千字文》《鸳鸯七志斋》,林林总总,一万多件收藏文物,浩如烟海,其中国宝级的就有19种(组)134件,一级文物535件。简直是一座书法迷宫。我们从上午十时入馆到午后三时,游客过了一批又一批,个别的同行者已疲软到趴在游廊道上睡下了。我们跨过一个个展室,抚过一块块石碑,甚至对着书迹不断的比划、书空,不断的拍照,从整体的气势,书体的布局,文字的组合,线条的穿插与搭配,起行收的连缀,点线面的组合,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每一个碑刻都怕落下。犹如一次久约不至的老友突然相访,无言以对,却只能默默相拥。借着微弱的日光,挤在人缝中穿插而行,偶尔也听听此起彼伏的导游解说,零星了解些碑帖传奇的前世今生。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儿时梦寐中的情境,芭蕉冉冉,墨写玄黄。直至我读到怀素的草书千字文中飞舞的书迹,流动的线条时,才非常肯定的确认,儿时的梦寐一定是实有其境。这种意象与儿时的村翁讲述怀素种蕉书叶有关,与碑林如丛的墓园有关,关系几何,我说不清。

几天前,我们一行踏访了襄阳城里的米公祠。祠堂大门临江而立,隔路而望的滔滔江水奔腾不息,祠内的米公祠前立着两棵蓊郁如盖的桂花树及两块分别刻有“米氏故里”“米家山水”的石碑特别醒目,碑不在高而在位显,书不在多而在风神,是当代书法名家沈鹏、方毅的手书,祠内陈列着米公书法石刻45碣,其他书家石刻145碣。其颠狂品格也在世人眼中极端怪异另类,常常不为世俗所容。米公自称臣刷字以来,其“风樯阵马,沉着痛快”的书风一直影响着后世后人。

后又在洛阳拜访了王铎故居,参观了拟山园帖的原石原刻,虽因多次拓片后原石乌黑,隐约的字迹线条依然能力透纸背,力鼎千钧,被启功评为“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此行虽无刻意,却隐约流露出一条经典的书法线路,仿佛冥冥之中早有预谋,延此而往,上溯数千年,看到了古人将书法与文字,文宪之间的关系作了最为质朴且具体的诠释。例如《开成石经》,内容包括《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左氏传》、《论语》、《孝经》、《尔雅》等12部经书,计60多万字,用石114方。清代补刻的《孟子》也陈列于此,合称《十三经》。这些经书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必读之书。这些经书石刻不仅是文人学士们的学习范本,其书法精美规准亦堪称典范。由此可以看出,书法的实用性还是摆在第一位的。

到了唐宋,书法家们逐渐拓开局面,张扬个性,突出个人风貌与人格魅力,出现了各自不同的书法面貌,尤其是宋四家更是将个人意趣与宋人尚意的时代书风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明末清初后,以王铎为代表的书法家们更是利用长绢大素,纵横挥洒,将书法这一特有的中国艺术形式与书家个性进行奇妙重组,成为书写性灵,张扬个性,突显风格与品性的重要表达。王铎的连绵草书是另一个突破,将时代风云与个人命运有机结合,融为一体,以连绵曲折的书法线条,浓淡枯湿的墨色应用将内心的忧寂悲愤与柔性抗争表现得委婉曲折,深情多姿,这是连绵草书最为艺术的呈现,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王铎曾经告诉子孙,我没有什么本事,唯一能称的上擅长的也只有书法一道。拟山园帖刊刻勒石,你们要好好保存,若日后生活难继,可拓印数帧度艰。这是作为一个家长对儿女子孙最为真诚的告诫,但作为一个时代多变,艺术天份极高的艺术家而言,这份告诫间接带来的影响是无法估量。在艺术领域中,王铎其实是很自负的,他说,吾学书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连书三个“不服”,其实是内心有着太多的长久的积郁与愤懑,只有通过书法一道才能得到有效的发泄与喷张。而事实上,他利用书法一道将自己的柔性抗争达到了最为有力的表达。这是仅凭书法技巧所无法达到的高度与广度。

与其同时代的书法大家徐渭也认为书法及一切艺术是为了“寄兴”,为了表达个人的主体意识,即使摹仿古人,他也强调要有“真我面貌”,“时时露己笔意,始称高手”。王铎自然受此影响,准确的说,是君子所见略同,所不同的是,王铎把这种艺术实践做到了极致,几乎与个人的命运同体。在这一点上,后来几乎无人能及。

王铎诗文书画具佳,尤以书法成就最高,几乎成了天花板一样的存在。按理王铎的地位与名声应该是如日中天,无人能撼。但事情往往怪异,王铎不但没能如日那样光芒万丈,连起码的重视都无法公允,这可能与他去世一百多年后的乾隆皇帝一句话有关。王铎一生唯谨慎小心,以一个真正的文人士大夫自居,洁身自好,独立自成,但其所处的时代却风云涤荡,狼烟四起,前朝无继,新的时代又风起云涌,摧枯拉朽,作为一个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在时代的大潮面前是毫无回力之功,为了不让百姓受苦,生民涂炭,他只能选择顺应时代。就在去世后的124年后,朝廷在编纂《四库全书》时,按乾隆旨意,将其列入“貳臣”,并封禁其诗文书画,这几乎成了他一生一世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这既是王铎的命数,亦是时代的悲哀。好在“华夏有天终丽日”,到了改革开放后,中华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与开放,王铎书法成了时代的“新宠”,日本人甚至认为“后王胜前王”,被封为“神笔王铎”的名号重又升起。王铎泉下有知,应含笑自慰了。客观的说,时至今日,王铎因“贰臣”的影响,在书法史上的地位仍没有得到真正的公允,也许随着时代的进步与人性的包容,王铎的真实面目与人格魅力将与其书法面貌一样,被人们真正的接纳与公允的对待,其书法艺术的价值魅力将更加突显而声扬。

2023.9.15于抱一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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