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陶诗文144‖《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君讳嘉,字万年,江夏鄂人也。曾祖父宗,以孝行称,仕吴司空。祖父揖,元康中为庐陵太守。宗葬武昌新阳县,子孙家焉,遂为县人也。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冲默有远量,弱冠、俦类咸敬之。同郡郭逊,以清操知名,时在君右。常叹君温雅平旷,自以为不及。逊从弟立,亦有才志,与君同时齐誉,每推服焉。由是名冠州里,声流京邑。
太尉颍川庾亮,以帝舅民望,受分陕之重,镇武昌,并领江州。辟君部庐陵从事。下郡还,亮引见,问风俗得失。对曰,“嘉不知,还传当问从吏。”亮以麈尾掩口而笑。诸从事既去,唤弟翼语之曰,“孟嘉故是盛德人也。”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旬有余日,更版为劝学从事。时亮崇修学校,高选儒官,以君望实,故应尚德之举。太傅河南褚裒,简穆有器识,时为豫章太守,出朝宗亮,正旦大会州府人士,率多时彦,君座次甚远。裒问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座,卿但自觅。”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举秀才,又为安西将军庾翼府功曹,再为江州别驾、巴丘令、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
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左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座。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吹君帽坠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咨议参军,时在座,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奉使京师,除尚书删定郎,不拜。孝宗穆皇帝闻其名,赐见东堂。君辞以脚疾,不任拜起。诏使人扶入。
君尝为刺史谢永别驾。永,会稽人,丧亡,君求赴义,路由永兴。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客居县界,尝乘船近行,适逢君过,叹曰,“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者,将非是乎?然亦何由来此?”使问君之从者。君谓其使曰,“本心相过,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及归,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旧交。
还至,转从事中郎,俄迁长史。在朝隤然,仗正顺而已,门无杂宾。常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温从容谓君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后以疾终于家,年五十一。
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言无夸衿,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君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中散大夫贵阳罗含,赋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光禄大夫南阳刘耽,昔与君同在温府,渊明纵父太常夔尝问耽,“君若在,当已作公不?”答云,“此本是三司人。”为时所重如此。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谨按采行事,撰为此传。惧或乖谬,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
赞曰,孔子称,“进德修业,以及时也。”君清蹈衡门,则令闻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
词语汇
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征西大将军,指桓温。孟嘉长期为桓温僚佐,最后任其长史。长史,大将军属官之一。府君,汉晋时尊称太守为府君,子孙对先父先祖亦称府君。孟嘉是陶渊明外祖父,故称孟府君。
君讳嘉,字万年,江夏鄂人也:已故孟君,讳名嘉,字万年,江夏郡鄂县人氏。讳,避讳。死者名要避讳,所以提起名时要说讳某。江夏,郡名,郡治在今境湖北安陆境。鄂,从《晋书》《世说新语注》应作鄳(méng)。晋时江夏郡有鄳县无鄂县。鄳,今河南罗山县。
曾祖父宗,以孝行称,仕吴司空:曾祖父孟宗,因孝行而闻名,在吴国做官,为司空。司空,官名。
祖父揖,元康中为庐陵太守:祖父孟揖,晋惠帝元康年间做过庐陵太守。元康,晋惠帝年号(291—299年)。
宗葬武昌新阳县,子孙家焉,遂为县人也:孟宗死后葬在武昌郡新阳县,子孙在那里安家,于是成为该县人氏。新阳,从《世说新语注》应作阳新。阳新,三国吴所置,故城在今湖北阳新县西南六十里。《晋书·地理志》武昌郡下有阳新县。孟氏原籍鄳县,孟嘉实为阳新人。
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孟嘉君少年丧父,奉养母亲同二弟住在一起。
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的第十女为妻,在家孝敬长辈,兄弟和睦,无人能使他们相互疏远,为此受到当地人的称赞。陶侃,封长沙郡公。死后进位大司马,谥曰桓。
冲默有远量,弱冠、俦类咸敬之:孟嘉君襟怀淡泊,语言简默,很有度量,二十岁时,已受到同辈人的敬佩。冲默,淡泊沉静。远量,超俗的度量。俦(chóu)类,朋辈。
同郡郭逊,以清操知名,时在君右,常叹君温雅平旷,自以为不及:同郡的郭逊,以清高的节操而闻名,当时名声在孟嘉之上。他常赞叹孟嘉温文儒雅、平易旷达,认为自己不如孟嘉。君右,君之上,指在孟嘉以上。温雅平旷,这是郭逊给孟嘉的品题。
逊从弟立,亦有才志,与君同时齐誉,每推服焉:郭逊的堂弟郭立,也是有才华有志向之人,他与孟嘉同时而名声相当,却常对孟嘉推许心服。
由是名冠州里,声流京邑:因此孟嘉名冠卅里,声传京城。
太尉颍川庾亮,以帝舅民望,受分陕之重,镇武昌,并领江州:太尉庾亮是颍川人,他以皇帝舅父的身份和在国内的威望,受命辅佐朝政的重任,坐镇武昌,兼任江州刺史。庾亮字元规,颍川人。晋成帝时,以帝舅身份当政。死后追赠太尉。
辟君部庐陵从事。他征召孟嘉为其所部庐陵郡的从事。辟(bì),征聘。庐陵郡属江州。从事,官名。
下郡还,亮引见,问风俗得失:一次孟嘉下郡回来,庾亮召见,问他下面风俗好坏。
嘉不知,还传当问从吏:孟嘉回答说,“孟嘉不知道,待我回旅舍时当问问随从的小吏。”还传,回到传舍。传舍,驿舍。
亮以麈尾掩口而笑:庾亮拿着拂麈掩口而笑。麈(zhǔ)尾,麈,鹿类。以麈尾做成的拂麈叫做麈尾。当时贵族名士多手持此物。
诸从事既去,唤弟翼语之曰,“孟嘉故是盛德人也。”诸位从事离开后,庾亮叫来弟弟庾翼并对他说,“孟嘉毕竟是有盛德之人啊。”盛德人,有道名流。
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孟嘉告辞出来之后,自己除去其从事的官名,就步行还家。老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一派和悦。
旬有余日,更版为劝学从事:过了十多天,孟嘉被改任为劝学从事的官职。版,授职,委任。劝学从事,官名。
时亮崇修学校,高选儒官,以君望实,故应尚德之举:当时庾亮重视修建学校,选拔德高望重者为儒官,凭着孟嘉的名望和实才,所以符合这一重视道德修养的职务。望实,名望实才。
太傅河南褚裒,简穆有器识,时为豫章太守:太傅褚裒是河南人,干练而温和,很有度量且有才识,当时他任豫章太守。褚裒(póu),字季野。曾为豫章太守,《晋书》有传。简穆,简贵沉默。《世说新语·德行篇》注引《晋阳秋》,“裒少有简贵之风,冲默之称。”
出朝宗亮,正旦大会州府人士,率多时彦,君座次甚远:一次他离开豫章来朝见庾亮,适逢正月初一庾亮大会州府人士,其中大多是贤俊名流之辈,孟嘉的座位离主座很远。朝宗,《周礼·大宗伯》,“春见曰朝,夏见曰宗。”正旦,元旦。时彦,当代知名人士。
裒问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座,卿但自觅。”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诸裒问庾亮,“江州有位孟嘉,他在哪里?”庾亮说,“他在此,您只管自己寻找。”褚裒一一看过,于是指着孟嘉对庚亮说,“难道不是这人吗?”将无,岂不,难道不。
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为裒之所得:庾亮高兴地笑了,喜的是褚裒能认出孟嘉来,同时也为孟嘉能被褚裒认出来而感到惊奇。
乃益器焉:于是就更加器重孟嘉。
举秀才,又为安西将军庾翼府功曹,再为江州别驾、巴丘令、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嘉君被推举为秀才,又做过安西将军庾翼府的功曹,还做过江州别驾、巴丘县令。征西大将军谯国人桓温的参军。
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孟嘉为人和气而且正派,桓温非常看重他。
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左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座:九月九日,桓温游龙山,所部参佐官吏全都到齐,他的四弟二甥也都在坐。
时佐吏并著戎服:当时下属官员都穿着军装.
有风吹君帽坠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一阵风将孟嘉的帽子吹落在地,桓温目示左右及宾客不要讲话,以观孟嘉的举止。
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孟嘉开始并没在意,过了好一阵子起身上厕所去了,桓温叫人把帽子捡起还给孟嘉。
廷尉太原孙盛,为咨议参军,时在座,温命纸笔令嘲之:廷尉太原人孙盛任谘议参军,当时在坐,桓温使人拿来纸笔,让他写文嘲笑孟嘉。
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文章写好后给桓温看,桓温把它放在孟嘉的坐处。
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孟嘉返回坐处,见嘲笑自己的文章后,便请求纸笔作答,丝毫不加考虑,文辞超众卓越,四座之人为之赞叹。了不,讫不,竟不。容思,需要构思。
奉使京师,除尚书删定郎,不拜:奉命出使京城,被任命为尚书删定郎,他没有接受任命。除,授职。尚书删定郎,官名。不拜,不谢官,不就职。
孝宗穆皇帝闻其名,赐见东堂:晋穆帝司马耽闻其名,要在东堂亲自召见孟嘉.
君辞以脚疾,不任拜起,诏使人扶入:孟嘉以脚疾为借口推辞不去,说自己不能做拜见的礼节,皇帝还是下诏命人将他扶入东堂相见。
君尝为刺史谢永别驾:孟嘉君曾经做过刺史谢永的别驾。
永,会稽人,丧亡,君求赴义,路由永兴:谢永是会稽人,不幸去世,孟嘉请求前去吊丧,以尽往日下属之情,途经永兴县。赴义,汉晋时,对上司吊丧送葬,成为当然义务。所以吊丧称作赴义。
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客居县界:高阳人许询,有俊才,辞去荣禄不愿做官,常常随心所欲,独来独往,此时正客居在永兴县界。
尝乘船近行,适逢君过,叹曰,“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者,将非是乎?然亦何由来此?”一次他乘船到附近去,正遇孟嘉经过,他赞叹道,“都市中的优秀人物我全都认识,唯独不识此人。也只有中州的孟嘉,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难道不正是他吗?可是他又因何而至此地呢?”近行,在相近处行舟。
使问君之从者。君谓其使曰,“本心相过,今先赴义,寻还就君。”询请人去向孟嘉的随从打听。孟嘉告诉来人说,“我本就打算前去拜访,现在我先去吊丧尽义,不久回头就到许先生那里去。”
及归,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旧交:许孟嘉返回时,于是就在许询处连住两夜,两人相互成为知音,彼此很是投机,像是多年的老友。
还至,转从事中郎,俄迁长史:孟嘉君回到桓温府后,转官为从事中郎,很快又升迁为长史。信宿,一宿叫宿,再宿叫信。
在朝隤然,仗正顺而已,门无杂宾:孟嘉在州府随顺和气,只是凭着自己的正直和顺而待人接物罢了,家中没有闲杂的客人来往。朝,指刺史衙门。隤(tuí)然,顺随貌。
常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曾遇内心有所感触体悟,就超然驾车,直去龙山,顾影痛饮,至晚方归。
温从容谓君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桓温曾经和缓地对孟嘉说,“人不能没有权势,这样我才能驾驭您。”
后以疾终于家,年五十一:后来孟嘉因病在家去世,终年五十一岁。
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言无夸衿,未尝有喜愠之容:从儿童时代直到五十岁,孟嘉君行事从不苟且求合,言辞之中从不自我吹嘘,从未有过喜怒哀乐的表情。知命,五十岁。
好酣饮,逾多不乱:喜欢酣畅饮酒,即使过量仍言行不乱。
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至于放纵情怀、得其意趣之时,便心寄世外、恬适安然,旁若无人。融然,高朗貌。远寄,寄心世外。
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君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桓温曾经问孟嘉,“酒有什么好处,而您如此嗜好它?”孟嘉笑着回答说,“明公您只是没得到酒中的意趣罢了。”
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桓温又问关于歌妓弹唱,为什么听起来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如歌喉声乐呢?孟嘉回答说“弦奏不如管奏,管奏不如人歌。”又答“那是因为逐渐接近自然的缘故。”弦奏用手,远于自然;管奏用口,较近自然;用喉歌唱,最接近自然。孟嘉以自然之义解释音乐,认为歌喉胜管弦,就是因为渐近自然。
中散大夫贵阳罗含,赋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中散大夫桂阳人罗含,为孟嘉赋诗说,“孟嘉善饮酒,不失其本意。”罗含,字君章,桂阳耒阳县人。先为庾亮江夏从事,后为桓温征西户曹参军。不愆(qiān)其意,不失中心主旨。
光禄大夫南阳刘耽,昔与君同在温府:光禄大夫南阳人刘耽,过去与孟嘉同在桓温府中供职。
渊明纵父太常夔尝问耽,“君若在,当已作公不?”答云,“此本是三司人。”为时所重如此:我的叔父太常卿陶夔曾经问刘耽,“孟嘉如还在世,是否可以做到三公的职位?”刘耽回答说,“他本来就应当是三公中的人物。”孟嘉就是如此被当时人所推重。作公,做到三公一类官。三司,司徒、司马、司空。即三公。
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我已故的母亲,是孟嘉君的第四个女儿。正如《诗经·凯风》“寒泉”之诗那样,对母亲的思念,充满我的内心。凯风寒泉之思,指思念母亲的心情。《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又“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钟,集中于。厥心,其心,这颗心。
谨按采行事,撰为此传:我谨慎地采录,考察孟嘉生平的行踪事迹,写成这篇传记。
惧或乖谬,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只恐有错误之处,而有损于大雅君于的德行。所以我战战兢兢,真像是临深渊,履薄冰啊。《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赞曰,孔子称,“进德修业,以及时也。”赞曰,孔子说,“提高道德修养,增进业务知识,是想及时为世所用。”
君清蹈衡门,则令闻孔昭:君以高洁的情操隐居柴门之时,则美名远扬。清蹈衡门,高隐之士出入柴门。令闻,美名。孔昭,甚显著。
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出仕做官之时,则有口皆碑。振缨,振动冠上的缨带,指登仕当官,与弹冠之意相同。《晋书·周馥传》,“馥振缨中朝,素有俊彦之称。”德音,犹令闻也。允,诚信。
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天道悠远而人命短促,没能终成大业,多么可惜啊!
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有仁心的人必然长寿,这话岂不是说错了么?
【意译】已故孟君,讳名嘉,字万年,江夏郡鄂县人氏。曾祖父孟宗,因孝行而闻名,在吴国做官,为司空。祖父孟揖,晋惠帝元康年间做过庐陵太守。孟宗死后葬在武昌郡新阳县,子孙在那里安家,于是成为该县人氏。孟嘉君少年丧父,奉养母亲同二弟住在一起,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的第十女为妻,在家孝敬长辈,兄弟和睦,无人能使他们相互疏远,为此受到当地人的称赞。孟嘉君襟怀淡泊,语言简默,很有度量,二十岁时,已受到同辈人的敬佩。同郡的郭逊,以清高的节操而闻名,当时名声在孟嘉之上。他常赞叹孟嘉温文儒雅、平易旷达,认为自己不如孟嘉。郭逊的堂弟郭立,也是有才华有志向之人,他与孟嘉同时而名声相当,却常对孟嘉推许心服。因此孟嘉名冠卅里,声传京城。
太尉庾亮是颍川人,他以皇帝舅父的身份和在国内的威望,受命辅佐朝政的重任,坐镇武昌,兼任江州刺史。他征召孟嘉为其所部庐陵郡的从事。一次孟嘉下郡回来,庾亮召见,问他下面风俗好坏。孟嘉回答说,“孟嘉不知道,待我回旅舍时当问问随从的小吏。”庾亮拿着拂麈掩口而笑。诸位从事离开后,庾亮叫来弟弟庾翼并对他说,“孟嘉毕竟是有盛德之人啊。”孟嘉告辞出来之后,自己除去其从事的官名,就步行还家;老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一派和悦。过了十多天,孟嘉被改任为劝学从事的官职。当时庾亮重视修建学校,选拔德高望重者为儒官,凭着孟嘉的名望和实才,所以符合这一重视道德修养的职务。太傅褚裒是河南人,他干练而温和,很有度量且有才识,当时他任豫章太守。一次他离开豫章来朝见庾亮,适逢正月初一庾亮大会州府人士,其中大多是贤俊名流之辈,孟嘉的座位离主座很远。诸裒问庾亮,“江州有位孟嘉,他在哪里?”庾亮说,“他在此,您只管自己寻找。”褚裒一一看过,于是指着孟嘉对庚亮说,“难道不是这人吗?”庾亮高兴地笑了,喜的是褚裒能认出孟嘉来,同时也为孟嘉能被褚裒认出来而感到惊奇,于是就更加器重孟嘉。孟嘉君被推举为秀才,又做过安西将军庾翼府的功曹,还做过江州别驾、巴丘县令。征西大将军谯国人桓温的参军。
孟嘉君为人和气而且正派,桓温非常看重他。九月九日,桓温游龙山,所部参佐官吏全都到齐,他的四弟二甥也都在坐。当时下属官员都穿着军装,一阵风将孟嘉的帽子吹落在地,桓温目示左右及宾客不要讲话,以观孟嘉的举止。孟嘉开始并没在意,过了好一阵子起身上厕所去了,桓温叫人把帽子捡起还给孟嘉。廷尉太原人孙盛任谘议参军,当时在坐,桓温使人拿来纸笔,让他写文嘲笑孟嘉。文章写好后给桓温看,桓温把它放在孟嘉的坐处。孟嘉返回坐处,见嘲笑自己的文章后,便请求纸笔作答,丝毫不加考虑,文辞超众卓越,四座之人为之赞叹。奉命出使京城,被任命为尚书删定郎,他没有接受任命。晋穆帝司马耽闻其名,要在东堂亲自召见孟嘉,孟嘉以脚疾为借口推辞不去,说自己不能做拜见的礼节,皇帝还是下诏命人将他扶入东堂相见。
孟嘉君曾经做过刺史谢永的别驾。谢永是会稽人,不幸去世,孟嘉请求前去吊丧,以尽往日下属之情,途经永兴县。高阳人许询,有俊才,辞去荣禄不愿做官,常常随心所欲,独来独往,此时正客居在永兴县界。一次他乘船到附近去,正遇孟嘉经过,他赞叹道,“都市中的优秀人物我全都认识,唯独不识此人。也只有中州的孟嘉,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难道不正是他吗?可是他又因何而至此地呢?”许询请人去向孟嘉的随从打听。孟嘉告诉来人说,“我本就打算前去拜访,现在我先去吊丧尽义,不久回头就到许先生那里去。”孟嘉返回时,于是就在许询处连住两夜,两人相互成为知音,彼此很是投机,像是多年的老友。
孟嘉君回到桓温府后,转官为从事中郎,很快又升迁为长史。孟嘉在州府随顺和气,只是凭着自己的正直和顺而待人接物罢了。家中没有闲杂的客人来往,曾遇内心有所感触体悟,就超然驾车,直去龙山,顾影痛饮,至晚方归。桓温曾经和缓地对孟嘉说,“人不能没有权势,这样我才能驾驭您。”后来孟嘉因病在家去世,终年五十一岁。
从儿童时代直到五十岁,孟嘉君行事从不苟且求合,言辞之中从不自我吹嘘,从未有过喜怒哀乐的表情。喜欢酣畅饮酒,即使过量仍言行不乱。至于放纵情怀、得其意趣之时,便心寄世外、恬适安然,旁若无人。桓温曾经问孟嘉,“酒有什么好处,而您如此嗜好它?”孟嘉笑着回答说,“明公您只是没得到酒中的意趣罢了。”桓温又问关于歌妓弹唱,为什么听起来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如歌喉声乐呢?孟嘉回答说,“那是因为逐渐接近自然的缘故。”中散大夫桂阳人罗含,为孟嘉赋诗说,“孟嘉善饮酒,不失其本意。”光禄大夫南阳人刘耽,过去与孟嘉同在桓温府中供职,我的叔父太常卿陶夔曾经问刘耽,“孟嘉如还在世,是否可以做到三公的职位?”刘耽回答说,“他本来就应当是三公中的人物。”孟嘉就是如此被当时人所推重。我已故的母亲,是孟嘉君的第四个女儿。正如《诗经·凯风》“寒泉”之诗那样,对母亲的思念,充满我的内心。我谨慎地采录。考察孟嘉生平的行踪事迹,写成这篇传记。只恐有错误之处,而有损于大雅君于的德行。所以我战战兢兢,真像是临深渊,履薄冰啊。
赞曰,孔子说,“提高道德修养,增进业务知识,是想及时为世所用。”君以高洁的情操隐居柴门之时,则美名远扬;出仕做官之时,则有口皆碑。天道悠远而人命短促,没能终成大业,多么可惜啊!仁者必定长寿,这话岂不是说错了么?
【析评】这篇文章是陶渊明除《五柳先生传》外唯一一篇写人传记,不见载于正史,故为别传。这篇传记不同于一般传记按照传主生平事迹来写、着重表现他人生功绩的传统写法,而是从孟嘉生平的几个阶段着墨,描述孟嘉生平中的几件小事,着重表现他的气质个性和清操美德,生动地表现了孟嘉这个人物性格和形象。
在这篇传记中,作者重点讲述了几个代表事情,如庾亮赞嘉、褚裒识嘉、龙山落帽(孟嘉落帽)、龙山造饮、渐近自然等轶事。这些轶事足以展示孟嘉的名士风采和魏晋时代之风流。孟嘉就是很讲究“情”的名士。孟嘉家庭观念很重,这篇传记中记载:“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孟嘉主动辞官回家,步行归家会见父母兄弟,享受亲情伦理;且他十分重视曾经上下级关系,孟嘉曾为刺史谢永之别驾,谢丧亡,君求赴义,虽然汉晋之时,下属对上司吊丧送葬成为当然之义务,但他知道主次轻重。当名士许询半途邀请孟嘉时,孟嘉云:“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后来孟嘉在许询处连住两晚,“雅相知得,有若旧交”,首次相会便如同旧交。还有孟嘉有名的丝竹肉论,亦可称之为渐近自然论,也反映出孟嘉多情一面。这篇传记中记载: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这些关于孟嘉的丝竹肉论的记载,简洁有力,清新脱俗,一语中的。孟嘉也因此名垂千古。“渐近自然”的总结极其传神高深,若非对自然、自由之向往,则很难有此种传神总结。
孟嘉有着很好的才学修养和德行涵养,“龙山落帽”的故事家喻户晓,也为后人津津乐道。这篇传记记载: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行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咨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内容详实具体,细节描写生动有趣、栩栩如生,使读者身临其境,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孟嘉的魏晋名士风度。“了不容思,文辞超卓”此八字褒奖大大超过了《世说新语·识鉴》一六引《孟嘉别传》以及《晋书·桓温传》附《孟嘉传》两本书,生动表现了孟嘉的文思泉涌,才情卓绝。帽子被风吹落而不自觉,也许未能觉察到;也有可能孟嘉意识到自己失态,而佯装未知,呈现出一种魏晋姿态。但无论是哪种情形,读者感受出孟嘉心无杂尘,心中坦荡荡的名士风范。面对桓温的恶作剧式的不怀好意,孟嘉超然、冷静地面对突发情况,“冲默有远量”,淡泊沉静,富有度量,最终为自己赢得了不朽佳名。这段轶事在后代反响很大,后人遂用龙山落帽、孟嘉落帽、落帽参军等词语来称赞一个人的镇定自若,潇洒儒雅。后世文人也纷纷借用此典故来表现大将风度。如李白《九日龙山饮》:“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陈师道《后山诗话》:“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后代的吟咏无形中扩大了孟嘉的个人魅力。孟嘉的文章和人品道德是高度统一的。这篇传纪中记载,晋成帝时,庾亮以帝舅身份当政,他对其弟庾翼说,“孟嘉故是盛德人也”,评价极高。孟嘉“奉使京师,除尚书删定郎,不拜。孝宗穆皇帝闻其名,赐见东堂。君辞以脚疾,不任拜起。诏使人扶入”,晋穆帝召见,孟嘉竟然辞绝,令人起敬。野心勃勃的桓温曾得意洋洋地对孟嘉说:“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御卿。”但孟嘉作为桓温的参军,却终生未为桓温所用,助其篡逆。相同的是,陶渊明虽然先事桓玄,后事刘裕,两人都有篡逆之野心,但陶渊明及时醒悟,及早抽身,归隐山林。
此文记载:太傅河南褚裒,简穆有器识,时为豫章太守,出朝宗亮。正旦大会州府人士,率多时彦,君在坐次甚远。裒问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坐,卿但自觅。”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褚裒在人才济济的州府人士中,也能慧眼识才,可见孟嘉精神脱俗,气度不凡一面。这段内容,《世说新语》的记载和《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中有出入。在鉴人过程中,褚裒“眄睐良久”,可谓用心良苦,最后根据“小异”辨出孟嘉。《晋书》所载和《世说新语》大同小异。三者都体现出孟嘉超凡脱群一面,但《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更能体现孟嘉与众人更大的不同之处,精神差距不是“小异”,在精神气质上是真正的鹤立鸡群。此外,孟嘉赴义吊谢永,经过永兴县界,适逢大名士许询,纳闷道:“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将非是乎?”许询当时为大名士,看一眼就能估摸猜出其为孟嘉,实为不易。在这篇传纪中,孟嘉“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至于放纵情怀、得其意趣之时,便心寄世外、恬适安然,旁若无人。陶渊明叔父陶夔曾经问光禄大夫刘耽,孟嘉若在世,是否可以做到三公位置?刘耽说,孟嘉本是三公中人。他被当时的人所推重,已是显而易见。
孟嘉“常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喝酒随性而为,造饮龙山。顾景酣宴,饮酒助兴,虽如此,但逾多不乱。但孟嘉虽事桓温,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原则立场。《容斋随笔》之容斋五笔评价:孟嘉为人夷旷冲默,名冠州里,称盛德人。仕于温府,历征西参军、从事、中郎、长史,在朝陨然仗正,必不效郗超辈轻与温合。然自度终不得善其去,故放志酒中,如龙山落帽,岂为不自觉哉!温至云:“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老贼于是见其肺肝矣!嘉虽得全于酒,幸以考终,然财享年五十一,盖酒为之累也。陶渊明实其外孙,伤其“道悠运促”,悲夫!孟嘉不为桓温所用,只能借酒浇愁,幸以全身。但身体最终为酒所累而早逝,极其可惜。“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外祖父早逝,陶渊明感到无比痛惜,质疑“仁者必寿”是欺骗人的假话。这篇传记中评价孟嘉“清蹈衡门,则令问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他以高洁的情操隐居柴门之时,美名远扬;出仕为官,有口皆碑。孟嘉隐则隐,仕则仕,都声名远扬,威名远播。孟嘉的名士本色给了外孙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
陶渊明单为孟嘉作传,足见其外祖父在他心目中之重要地位;通过对孟嘉魏晋风流轶事的生动追溯,言说己志,“写心”写意,向读者昭示出“孟嘉即我,我即孟嘉”的身份。
这篇传记中每一个小故事都洋溢着孟嘉的风度翩翩,作者对传主身在官场能坚守“行不苟合,言无夸衿”的清操美德给予高度评价,“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的情怀其实是陶渊明所仰慕的,桓温问孟嘉,孟嘉答曰“渐进自然”的性情同样也是陶渊明所追求的,从这些笔墨中不难看出陶渊明在表现孟嘉操守品行时所流露出来的爱好趣向。他评价孟嘉“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言无夸矜”,他对外祖父的崇拜也表明了他向魏晋风流的致敬和礼赞。这篇文章体现了家族传承在陶渊明身上所打下的烙印,也揭示了陶渊明与魏晋风流的渊源和继承。
【名家评价】
北宋文学家苏轼《书渊明孟府君传后》:“陶渊明,孟嘉外孙,作嘉传云‘或问听妓女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曰:‘渐近自然。’而今《晋书》乃云‘渐近使之然’,则是闾里少年鄙语。虽至细事,然足以见许敬宗等为人。”
天津市佛教协会原名誉会长龚望《陶渊明集评议》:“一篇大文字,叙事伟丽,法度井然。后世以作家名于世者,岂有是手腕乎?”
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原院长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皆可用以论渊明本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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