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老家将“赶集”称为“赶会”，此时正值麦收之前，大集往往以镰、耙、扫帚等农具交易为主，而各种小商品、日用品及各色零食小吃更不必提。

我不知其他地方赶集是何种样貌，但在我老家所在的洛阳一带，赶集除了物资交易这一目的之外，期间一定是要穿插着极具地方色彩的民间艺术表演的。既是中原大地，这艺术表演往往便是戏曲，如豫剧、曲剧等。

在我并不清晰的童年记忆里，那一天的热闹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兴奋起来。整整一天的时间，前去赶集、看戏的乡亲父老三五成群地走过生机勃勃的山野，也跨过那条蜿蜒的河流。而大集所在的那个并太宽敞的平坦区域，在那一天汇集了周围十里八村的乡邻；琳琅满目的货品伴着摩肩接踵的人潮，戏台上的唱念做打伴着戏台下的高声喝彩，一起消散进遥远的时空。

赶集一般是全家出动， 男女老少，缺一不可，就像是去赴一场盛大的华宴。但分工却各有不同，以我家为例，父亲往往是奔着买农具去的，母亲则要买些日用品或者给全家人都买些新衣服，我会盘算着父母给的五块钱零花钱到底能买多少零食，奶奶（爷爷早逝）的目的则更为单纯-看戏。

2

年幼的我总会纳闷：看戏？戏能有多好看呢？

这种疑问常常发生在五块钱零花钱都花完之后，但凡口袋里还有个五角、一块，我的眼睛决计是盯着小吃摊的。但当最后一角钱都换了汽水，“赶集”对我来说其实就已经结束了，剩下还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戏台。当然，有时只是拗不过奶奶，我也只能陪着她前往，硬着头皮去听台上那些咿咿呀呀。

小孩子的心性往往漂移不定，我也极少完整地看完一出戏。这其中的首要原因大抵是我总觉得戏曲难听，或者也本无心思去欣赏那些唱腔和韵味；但一出戏唱到中途，总有武行跳出来连翻跟头的段落却是我喜欢的，原因无外乎是觉得很酷，若是学会必然能让一帮同龄的孩子羡慕。为此，我曾铤而走险，直接翻下数米高墙，幸而平安落地、未伤分毫，却在此后再也未曾学会翻跟头。

不过，除此之外，我还算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儿童，能清晰地知道戏台上到底在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总体而言，古代戏居多，多半是半真半假的历史故事掺杂着一些民间传奇，或是才子佳人，或是忠臣良将，故事基本都是正向的，宣扬一些忠孝节义、伦理道德之类，结局处多以大团圆而终。常演的剧目有《花木兰》《穆桂英挂帅》《卷席筒》《卖苗郎》《抬花轿》《铡美案》之类，其中的大多数经典唱段我都在此后家乡那档著名的戏曲节目《梨园春》中听过。

台上人咿咿呀呀，台下人自是也不闲着。有人看戏，从头至尾面沉似水，毫无情绪波澜；也常有入戏太深者，已与台上故事真切共鸣，他们义愤填膺，骂昏君奸佞，骂酷吏贪官，骂世道不公、天不开眼，骂毒妇，自然也骂陈世美，唏嘘叹惋他人命运以至簌簌落泪，却转而就会为戏台上丑角的插科打诨而笑逐颜开。母亲当时曾告诉我一句俗语叫“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实在贴切。

值得一提的是，与熙熙攘攘看戏的人群一起封装进那个时代记忆里的还有一件小事，那就是当时《梨园春》年终决赛的金奖获得者总会因为唱得好而获得一辆小汽车，在那个在电视还是黑白、运输还靠牛拉车的年月里，这辆被“唱戏的”开走的小汽车，艳羡了村子里的所有人。

那是20世纪的末期，一个时代行将结束。

3

此后，我很少去赶集。

在奶奶因病瘫痪之后，我再也没去看过戏，也没再喝过那种一毛钱一袋的汽水。我长得高高大大的，正变成一个饱含豪情和诗意的少年，也在某一些看似决定命运的时刻，一次一次离开家乡更远的距离；直至工作之后留在北国，甚至多年未闻乡音。

我成为了游子，常常只在一年当中的五一、十一和春节期间才回到故乡。某一年的十一假期里，我和妹妹给父亲买了新手机。他说在空闲时或者干活之余想找些戏曲来听，但总苦于找不到资源或者路径。我自告奋勇，便在他的新手机上下载了某视频App，并在搜索栏里输入“豫剧”“曲剧”“合集”之类的字样，家里新装的宽带网络瞬间就接入了那个庞大的虚拟世界。

唱腔，响起。

刹那之间，我竟觉得分外好听，而且全都听懂了，连带也听懂了当年台下乡邻的或哭或笑。

4

光阴似水，回忆如潮。

此时，奶奶已经去世好几年。她在某一个时刻，迈过一道斜阳，走进了幽暗的世界。而我也不再年轻，彼时已深深尝了人间味，那少年时的豪情和诗意都分明消散了一大半。

父亲还在鼓捣着新手机，也跟随视频里的唱腔一起唱，旁若无人。屋顶昏黄的灯光正映照着他饱经风霜的粗糙面庞和鼓捣新手机时的笨拙迟钝。

我看看屋外，幽黑的夜色此时正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蔓延开来。天边几点寒星闪烁，耳边数声秋虫唧鸣。那是一个平凡的日子，也是我数年来在老家待的不多的时日。但在老家的夜晚，我总是会做梦，梦到幼年时期跟随大人去赶集、看戏的场景，梦到走过生机勃勃的山野与河流，梦到那些花花绿绿的长袍马褂，唱腔悠扬，乡音婉转，唱念做打，实在好不热闹。

此后，我曾路过那个戏台；戏台还在，只是荒芜、破败，周遭还添了新的建筑。我在台下默默伫立，也有他人从那里经过，却向我投来狐疑的目光。

我想：他们大概是在嘲笑，嘲笑我刚从遥远的地方归来，还不知道那场华宴早已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