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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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午的阳光,依然热辣辣的,炎威四射。
教室内,几十个成年人在埋头奋笔疾书,五纵六排三十个座位,只有正中一列第三个座位还空着,那是全考场的中心,空得刺眼。
黎琼抬眼望了望窗外,操场上不见人影,她摇了摇头:不想考就没必要报名呗,何必浪费钱呢?每一门都要几十元,自学考试的报考费可不便宜。
“叮叮叮……”开考半小时铃声响起,答不出的可以退场,迟到的不允许进场了。
高风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二十刚出头,身上,穿着橄榄绿公安制服,腰里,挂着一支“五四式”手枪。
“老师,我迟到了,对不起。”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往考场走。
“你不能进去!”黎琼用身体挡着门,“半小时铃响了!再说,你还带着这个。”黎琼指了指高风的腰间。
“铃声不是还没停吗?再说,我也是因为执行公务,耽误了。”高风还在往里挤。
“你不许进去!”黎琼一声怒吼,她最看不惯执法人员耍特权,偏偏她负责的是自学考试法律本科考场,考生全是公检法司工作人员。
他们的争执声,引来了正、副总监考,市教育局副局长和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
“报告,我是东坪镇派出所民警,从现场赶来考场,正好赶上开考半小时铃声,请求入场考试。”高风向两位总监考敬礼后,掏出警官证递给了政治部主任。
“找到了吗?”政治部主任边看边问。
“围住了。”
“那你怎么有时间来这……”
“这是我最后一门,过了,就毕业了。谢政委特批了我四个小时的假,快来快回。”
总监考和黎琼云里雾里。
政治部主任向总监考和黎琼介绍:“他们那儿,出了通天大案,正在围捕持枪杀人犯,市武警支队都调过去了,搜了两天山了,他确实是从案件现场赶来的,考完还得赶回去,挺不容易的,让他进去吧?”
总监考点了点头,黎琼让开了身子。
高风说了声“谢谢”就往里走。
“把枪给我。不许带武器进考场,这是规定。”政治部主任伸出右手。
“对不起!两个晚上没合眼了,脑袋有点懵。”高风交出配枪后,把制服上衣也脱了下来,穿着白衬衣进了考场。
书院路小学是陵州市重点小学,校园绿树成荫,风景优美,从国家自学考试开考以来,一直是陵州市中心考场。
黎琼在书院小学执教二十年了,兢兢业业,严肃认真,从自学考试开考以来,一直做考场监考,各种各样的考生都见识过,但带枪闯考场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一束烟。
一束青烟,居然从考场中央袅袅升起,醒目得犹如“大漠孤烟”!
坐在考场后面的黎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坚定的“林则徐派”,不仅家中绝对禁烟,就是工作场所,也不能容忍别人抽烟。“考场不许抽烟”的规定,她可是衷心拥护,坚决执行。
黎琼三步并着两步冲了过去,又是他,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根香烟靠在桌上,右手在试卷上迅捷地书写。
“啪”,黎琼手中卷着的《陵州日报》重重地打在高风的左手背上,将香烟扫落在地,还狠狠地踩了几脚。
高风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满脸通红地小声嘟了句:“对不起!”
考试结束后,高风向黎琼鞠了个躬,再次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匆匆走了。
三天前。
高风坐在东坪镇派出所办公室,手里捧着本《民法通则》,内勤小柳站在办公桌对面。
“高风,我又要管内勤,又要负责全镇户籍的电脑录入,忙不过来,户籍科又通报批评我们所了,进度赶不上,你还是来帮帮忙吧。”
“等我考完了,就帮你,好不好?这两天,你就不要来打扰我了,天天东跑西忙,总要看两天书再上考场吧,最后一门了,过了,就有的是时间帮你整理户籍。”
一辆“嘉陵”摩托车轰鸣着冲进院子,东坪镇竹林村支部书记林力辉还没下车就喊了起来:“快,快,出大事了,杀人了!”
高风冲了出来:“什么情况?”
“他们有枪,打死人了。”林力辉紧张得语无伦次。
在派出所办公室,林力辉喝了半杯热茶,才控制住自己的惊恐。
“下午三点多钟,105国道上一辆拉煤的小驾驶卡车,在竹林凹下坡的地方冲出了国道,压过路边一个菜园子,冲到了菜园子下的水塘里。车上有两个年轻人,都没大事,就有点磕碰小伤。菜园子主人找这两个人要赔偿,双方谈不拢,菜园子主人就拉这两人来派出所,这一拉,其中有个人掏出把手枪,说自己是警察,要菜园子主人让路放他们走,菜园子主人拿脑袋顶着枪,死活不让,这人就真开枪了,路边看热闹的人都吓傻了。后来,才有人跑来告诉了我,我还不信,特意去竹林凹看了,那菜园子主人半个脑袋都轰没了。”
“那两个开枪的人呢?”
“打死人后,他们就往山上跑了。”
“范指导员,你带高风马上随林书记去现场;我向县公安局报告情况后就过来;小柳,你通知所里其它同志,全部往竹林凹集中。”派出所长话音未落,院子里已经响起“长江750”警用三轮摩托车的轰鸣,闪烁的警灯旁,高风端坐在驾驶座上。
下午五点,派出所长赶到竹林凹,向大家通报了案情:“陵州市劳改煤矿一名管教干警待业的儿子,对社会不满,伙同邻居一名无业青年,偷了其父的‘五四式’手枪和15发子弹,搭乘一辆到煤矿运煤的小驾驶卡车离开了劳改煤矿,小驾驶卡车的司机已被枪杀,弃尸在山里公路边。”
“我们的任务,就是在105国道出县处设卡,检查往来车辆,防止罪犯外逃,等县里大部队到来后,再对罪犯展开围捕。”
黎琼再次见到高风,是在考后第三天。
那天上午,上完两节语文课后,黎琼回到语文教研组办公室,传达室刚刚把当天的报纸分发过来,黎琼一眼就看到《陵州日报》头版上那张大大的照片,是他。
高风离开考场回到围捕现场已是下午五点。
“报告政委,高风归队,请求安排任务。”
公安局政委看着这个年轻干练的部下,眼中一亮:“刑警队小侯和竹林村的一个民兵去枫林凹了……”
“小侯不熟悉地形和当地情况啊,政委,还是我去吧。”高风焦急地抢了话头。
“指挥部判断,案犯很可能藏匿在深山里枫林凹一带。枫林凹是个大村,有二三十户人家住在一起,案犯不敢去招惹。但是,枫林凹周边五六里内,有六七户单家独院的山里人家,处境很危险。我们又人手紧张,不可能从围山的队伍中撤一支人马下来派进去,只能先派人悄悄摸进去,告诉这几户人家提高警惕,今晚锁门闭户,到明天,我们的网就能拉过去。”
“我现在就去。”高风旋风一般出了指挥部。
“注意安全。小侯他们走了半个小时了,你追不上。”政委追到门口喊道。
高风追上小侯和那个民兵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仲秋的山里,山色灿烂如锦,美不胜收,大气磅礴。但,傍晚的山风,已有了几分肃飒。
还有三户人家没通知到,越往山里走,林子越茂密,高风领着小侯和民兵小心地在山间小路上潜行。
终于见到第四户人家的白墙黛瓦了,高风的心却突然一紧:太静了,鸟不入林,鸡犬无鸣,连满山的树叶都停止了“挲挲”作响。高风向后压了压手,三人低伏在漫山的矮灌丛中,悄悄地向屋后靠近。
“啪……吱……”
一声枯枝断裂的低响,从房后的林子中传出。
高风和小侯对视了一眼,两人抽出“五四式”手枪,悄无声息地推弹上膛,伏了下来。
屋后的林子中,闪过两个人影,快如鬼魅。
高风一声大喝,“谁?出来。我们是警察。”
“砰”,一发子弹呼啸而来,掠过之处,断枝飞溅,枯叶飘落。
“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高风继续喊话,小侯迂回向屋后爬去,那个民兵端着“五六式”步枪瞄着枪响之处。
“打他,把他们赶出来。”高风低声对民兵下令。
“噹”“噹”“噹”步枪声一连五响,在空旷的山谷中悠扬徊转。
案犯的火力被压制住了,高风、小侯和民兵步步推进。
意外就是那一刻出现的。
一头黄牛,从房子边的林中狂飙而出,后面,跟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还带着红领巾,边追边喊:“爷爷,牛惊飙了,拦着,拦着……”
对峙着的两边,都被这一幕打乱,愣住了。
案犯突然冲出树林,向小姑娘跑去。
高风意识到罪犯欲挟持人质,边朝案犯开枪,边冲向小姑娘。
一切结果,定格在这一刹那间:
短短几秒钟,高风弹夹内的七发子弹全部射出,案犯身中两枪,当场毙命;
高风的左肋被案犯击中,两个小时二十分钟后,在县人民医院手术台上,这颗年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小姑娘说,那警察叔叔的最后一句话,是微笑着对她说:“叔叔好困好困,先睡一会儿。你别怕,没事了!”
抚摸着报纸上黑框中那张青春阳光的脸,黎琼痛彻心菲,泪水夺眶而出:“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抹着止不住的泪水出了学校,买回来一包“中华”烟,在那张报纸前,一根一根一根全部点上……
每年的清明节,黎琼都会在那间教室外,插三根点着的“中华”香烟,那袅袅升腾的青烟中,那张孩子般涨红的脸和黑框中年轻而俊朗的脸,都清晰浮现在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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