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周而复始

1

这是我最长的一段旅途。

2018年，我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去了三个国家。路途中状况频出，让人疲惫不堪，但所幸一直可以遇见善良的人，所以关于这份善意的索取与传递，也一直影响了我日后旅行的价值观。

这场旅途是从乌鲁木齐开始的。

我早早地飞到乌市，在机场等候着零点的飞机，等来的，却是工作人员告诉我：签证还未生效，拒绝登机。因为原定的航班取消，所以我重新预定了飞往格鲁吉亚的航班，却忘记了签证时的入境日期还是第二天，所以我当时只能算是“非法入境”。

我把情况告诉工作人员，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签证日期没有生效，我便不能登上飞机。我只好站到了一旁，看着排队的人慢慢变少，一个个坐上飞机，直到身旁空无一人。这时，工作人员告诉我，不要再等了，没有办法的。我点头苦笑，心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站着、等着。

直到我没有坐上的那架飞机起飞了，直到凌晨的乌鲁木齐机场熄灭了所有的灯，一个维吾尔族的地勤走了过来，做最后的检查，看到默默站立的我，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我的签证没有生效，被滞留到这里了。她轻声安慰我：先找个地方睡上一觉，然后重新买机票，明天再飞。

她说的没错，可是当年的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不仅仅是因为机票作废、要重新再买，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额的数字，也是因为，旅途还未开始，我就被拒之门外，让我无比的心灰意冷。

最终，我在机场站了一夜，终于明白，在真正的绝望面前，道理与安慰都毫无作用。

我就这样从黑夜站到黎明，看到阳光再次慢慢填满了这座城市的机场，看到人来人往的机场重新开始工作，我知道，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都该彻底破灭了。我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坐上开往市区的巴士，那一刻，除了疲惫，竟还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原来，该付诸东流的总要向东流去，该机关算尽的总会功亏于溃，我能做的，只有在这个城市再逗留一天，再睡上一觉，然后飞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2

因为是临时买的机票，没有直飞格鲁吉亚的航班，所以只能被迫在阿联酋转机。幸好阿联酋对中国免签，但直到我坐上飞机，我才意识到，我没有这个国家的电话卡，没有这个国家的货币，我将一无所有地踏上这个陌生的国度。

在飞机上，我遇到了一个前往迪拜的旅行团，我找到导游，告诉她我的困难，她给了我100迪拉姆，我加了她的支付宝账号，告诉她，我有网络后就会转钱给她。她笑着说，没有关系。

四个小时后，我到达沙迦。时差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我下午7点从中国起飞，下午7点来到阿联酋，漫长的飞行时间，似乎并不存在。

进入沙迦机场后，我才发现没有免费的公共网络，我无法导航，只好拿着临时预定的酒店地址到处问人，我从机场内问到机场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地址的所在，甚至有人告诉我，我订错了酒店，订到了迪拜。我只好再次走入沙迦机场，买了一瓶冰水，让冷气和冰水让我冷静下来。

我十分确定，我在临上飞机前预定的那家酒店就在沙迦，或许是因为这里的很多人并不认识英文地址。于是，我用离线翻译软件将英文译为阿拉伯文，然后走出机场，再次询问，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可是，每个人告诉我的方向都不一样。一位司机将我引入了一辆公交车，告诉我它可以带我过去，之后，车内又上来另一位公交司机，告诉我这辆车的方向不对，示意我跟他走。司机和司机之间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混乱与嘈杂中，我就这样拿起行李，跟着第二位司机下了车，上了另一辆车。

司机让我坐在离他最近的座位上，然后拨通了我地址上的电话，交流片刻后，告诉我，快下车时，他会告诉我。

车辆出发，一路尽是这座海滨小城的夜色。在一个十字路口处，车停了下来。司机告诉我在这里下车，然后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对我说，向前走，你就可以到达。

我便开始向前走。走过一排排商铺，走进一个兜售杂货的市场，然后我迷路了。我再次到处问人，再次被人指引到不同的方向，直到我走进一间手机店，老板看了一眼我的地址，告诉我：你走错了方向，我带我去。

于是他起身，关了店门，又带着我穿过一排排商铺，一条条小巷，再次走到了我下车的那个十字路口，用手指着旁边的一座高楼，说，就是这里了。

就这样，我终于到了。

那个夜晚，因为时差，我失眠了，看着夜色降临，我的身体却早已清晨。于是，辗转至破晓，索性起床，下了楼，走到沙迦的海边，看到立着一个牌子，写道：沙迦之心。我抬头望去，碧波万顷的阿拉伯湾上飘着一排船只，随波起伏。

那一刻，我仿佛也是大海里的一只船，任由着海浪带着我走向远方。

3

三天后，我终于来到格鲁吉亚。下了飞机，满目长草，从沙漠到山地，第比利斯的空气里是与沙迦完全不同的味道。

从这里开始，我将一路向西，沿着高加索山脉盘桓前行，横跨格鲁吉亚，抵达黑海海边，再进入土耳其，然后逆时针环国一圈。

而坎坷的旅程并没有因此中断。

来时的路上因行李超重我被罚款……电话卡再次出现问题，无法导航，只能一路问人……没有买到开往梅斯蒂亚的车票而匆忙更改行程……在乌树故里的雪山下徒步时得了重感冒……同行的同伴在骑马时摔了下来，无法行走，而我们只能忍着病痛，继续前往巴统……在土耳其租到车后，进入东部茫茫的戈壁，车辆却忽然报警无法前行……

可是，在寒冷的高加索的夜里，我们也遇到了热心的大叔，他给我们提供住处，寻找火炉，让病痛的我们感激许久……在空无一人的异国戈壁中，加油站里善良的小哥，一边帮我们修车，一边帮我们联系租车公司……在差点错过的夜间巴士上，我们开过漆黑的夜色，在黎明的微光中转入卡帕多奇亚的山谷，一瞬间，无数巨大的热气球映入眼帘，就像一颗颗在宇宙中漂浮的星球——我看到了震撼人心的景色，也感受到善意就像滚烫的酒与温暖的火，在每一个寒夜里陌生的手轻轻递上。

只是，每当我被这些绝境里的细小善意欺骗到以为旅途会变好时，又总会出现新的变故。

当我最终疲惫不堪地在伊斯坦布尔坐上去往机场的大巴时，我随着车身摆动，看着一路上灯火起伏，此刻的归途就像我只身一人穿越中亚来到安塔托利亚高原一样——我终于明白：所有的孤独、坎坷、感动与慰藉，都只能由我默默地承担下去，所有微小的打动人心的善意都不会让旅程变得更好，所有以为无法逾越的挫折与艰难也不会让旅途变得更坏，那些寸步难行的无眠时刻，与这些偶然出现的顺遂交错着，就像漫长的人生一样，波折不能摧毁善意，善意也不能覆盖波折，我就这样患得患失地前行着，被无边黑夜中的点点星火照耀着。

4

在卡帕多奇亚的那个清晨，因为要乘坐热气球，我凌晨3点就醒了。我被拉到了一片空旷的山野间，周围一片漆黑，但一个个燃烧器喷出万丈火焰，产生空气，灌进气球，让巨大的气球一点点升起，带着我们脱离地面，升入空中。那一刻，远方的天际升起太阳，紫色与红色的光踩着云彩，照亮了脚底奇诡的山谷，五彩斑斓的气球如行星一样围绕着我们飞行，壮阔的风光让在场地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打开手机，想要与某一个他所牵挂，或者牵挂着他的人分享……

那时候，我发现，我没有人可以分享。

我想起我曾对同事说过：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为什么我对父母、朋友、师长的感情一直都那么淡薄，为什么我对这世间的一切热烈与爱总是那么疏离？甚至曾经，在我最年轻的时候，死亡的念头就在我脑子里飘飘荡荡。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的同事问我：那你为什么选择活下来？

我想了想，说，可能，只是，我渐渐长大后，终于发现，人生不过如此，我患得患失地一路前行，被波折盈满胸怀，被痛苦占领心海，可是，路过悬崖时，看到还有一朵花开着，走过黑夜时，看到还有一盏灯亮着，在漫长的旅途中还能遇到一丝的善意，在空旷的天空里还能看一抹风景，那么，我大概，就可以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