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戏
老妈兴奋地打电话来说,村子里要唱戏了!
从记事起到现在,自己娘家的村子从来没唱过戏!从来没有!归根结底就是村子没钱,唱一台戏少则也得七八万,多则十几万,虽然属于县城边上的村子,可因为年轻人个个心思活络,都有给自己挣钱的路数,至于村集体有没有钱,似乎和他们关系不大,也就漠不关心,村子人也经常被外村人笑说是一盘散沙,老人唉声叹气,可年轻人依旧眼里只有挣钱,个个穿戴时尚,从来不会输给城里人。感觉“穷庙富和尚”这个不恰当的比喻用在这样的村情下特别合适。
听老妈说这次是县里修路,要扩大城市建设,村子里四十多户人家,包括自己的堂哥家也被拆迁了,在村民的强烈要求下,县上拨了唱戏的款项,算是给大家积极配合城市建设的补偿。年轻人欢天喜地,分到五六十万甚至上百万元,马上交款在县城买了房子,可我熟悉的几个婶子叔叔,年龄80岁左右的,逢人就哭,说老了老了被端家了,被赶出村了,听了让人心里还真的不是滋味。
还是开车回去看看吧。
走到村口,老远就看见挖掘机的长臂在严实的围栏里轰轰隆隆,除了扬起的尘土,看不见任何露出的屋顶了,行动还真是迅速!围栏里,就包括堂哥的家,他家的房子也是自己从小住的老房子基础。看见这情景,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逢年过节回家,到堂哥家串串门坐坐,心里总感觉暖暖的,看见他家旁边旧庄基地的残破土墙、从干涸墙缝里挤出来的小草,经常会在那儿多站一会,甚至会摸摸那几株小草,一股童年的味道会从手指尖渗进来,浑身舒爽。
到家了。
老妈一看见我,就兴奋地喋喋不休:明天晚上开戏,唱三天四晚上,戏台就搭在村北头老铁木厂旧址那里,叫的周至县剧团的,听说唱的很好,还请的名角,戏台子周围,已经有好多摊贩占了位置,我和村里的那些老嫂子婶婶们,负责敬神......。看着老妈,我笑着附和着,或许这是她生命里天大的事,自己的村子唱戏了!!!开天辟地,也的确是,对一个76岁的农村老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件惊天地的大事呢!
记得老父亲最爱看戏,我上小学的时候,只要本乡哪个村子里有戏,父亲下午便早早从地里回来收拾,骑着家里那辆虽然很破但却被他引以为豪、擦得干干净净的自行车,去小学教室外面接上我,然后驮着喜笑颜开坐在前面横梁上的我,向着唱戏的地方出发。那一路,我简直就是开心地忘乎所以,到了唱戏的地方,老父亲认真看戏,我却是脱离父亲,趴在台口东张西望,看演员、看观众、看拉二胡敲锣鼓的乐队,和旁边不认识一会就混熟的小伙伴爬上爬下,忙的不亦乐乎。戏完了,我也成土猴了,老父亲似乎从来没介意过我身上的土,抱起我又放在横梁上,一对父女心满意足地跟着星星月亮回家了。我似乎记不清楚回家的时候很黑,看的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女演员好漂亮,男演员好威武,带胡子的老演员一点也不好看,还咿咿呀呀不下去唱半天。就这样,周而复始,周围每场大戏的台子下,都会如约出现我们父女的身影,真奇怪,父亲从来不知道这样会影响我学习,似乎不接我去看戏,哪怕让我错失一场,那才是大损失。一场场看戏的路上,秦腔的种子在自己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以至于现在何时何地,不管哪里飘来秦腔的声音,都会怦然心动地想凑过去看看。
老妈说起的村北头老铁木厂,我脑海里马上浮现的是几十年前大姑父在这个社办厂当厨师时,在晚上揣着的一袋子油饼、或者一袋子煮熟的猪下水的味道。当时,姑父拿来这些后和父亲在一旁谝闲传,奶奶会赶紧热了递给猴急的我,那真是美味无比。当老妈说起这个铁木厂三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嘴里一股湿润,似乎当年的味道还在唇边。
老妈终于说完了!
我起身在村子的街道转了一圈,除了几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没看见其他人,整个村子安静空旷,和老妈的兴奋格格不入。
看着老妈开心的样子,我许诺周末一定回来看戏!村子里五六十年来第一次的大戏,我怎能错过呢?只是,那个用自行车驮着自己看戏的老父亲再也看不到这场戏了。
车开出村子,不知道怎么了,心头一酸,潸然泪下!
周末了,如约回村看戏。
村子里比往常热闹了很多。各家门口都有人聊天,看见我,热情地闻询,回来看戏了,我忙不迭的应答。才下午五点,离晚上开戏还有两个多小时,老妈让我一会再去戏台,可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先去转一圈吧。
昨天下了点雨,搭戏台的地方在北边空旷的耕地上,路上坑坑洼洼,还有点泥泞,沿着大家踏出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大戏台矗立在我家的地头。戏台南边的空地上挤满了各种小吃摊,俨然一个小集市。摊主都很有眼光,占据着各种优势位置 ,大声吆喝着。脚下的坑洼泥地,倒真有小时候赶集的感觉,羊杂、羊肉泡馍、炸油糕、凉粉、臭豆腐……,虽然肚子饱饱的,可面对这些诱惑,还是有种想吃的冲动,转一圈下来,手里不知不觉买了一大堆东西。老妈看见,笑着说,就知道你不花钱难受,我笑答,村子好不容易唱一次戏,我不得做点小贡献,要不然也对不起那些使劲吆喝的小摊贩啊!
十一月的天气,晚上七点已经漆黑一片。提上凳子,扶着老妈去看戏。 脚底下,一高一低,感觉得摸索着走,我打开手机的电筒,老妈却说不需要,这条路,天天走,闭着眼睛也不会摔跤,哎,真不知道是自己搀扶着老妈还是依偎跟随着老妈。是啊,从19岁上大学离开家已经30多年了,这样在村子走夜路去看戏,似乎已经是太遥远的事了。找了靠前的空位置坐下来,回头扫视,周围站的都是年轻人,坐着的都是老人,很多都是村子里多年没见的老嫂子婶子,赶紧打声招呼。
坐着小凳子,陪着老妈看戏,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开戏了!
先是三个特邀的所谓名角清唱,虽和省戏曲研究院、三意社的水平相距甚远,却也赢来了阵阵掌声。其中一个是抖音网红小生,唱的慷慨激昂,随着台子底下的叫好声,诸葛亮病重后的祭灯也被他唱成了张飞挥舞大刀的气势,我笑了,诸葛亮当时要有这样的气场,还能报憾命殒五丈原吗?不过没关系,台子底下的人似乎并不计较这些。清唱都是自己几乎能背出戏词的唱段,《二堂舍子》《斩黄袍》《三堂会审》......,老妈听不太清楚,我一句句低声地给她讲解着人物、唱段名和戏词......。
正戏开始了。
今晚演出的是《双官诰》,不过《三娘教子》的戏名更深入人心,台子底下的老人都看了很多遍这出戏,可每次看,还会发现好多老年妇女随着三娘的唱词偷偷抹泪,戏台上的情节触碰到了现实里的灵魂。
深秋的天气,空旷野地里的夜晚越坐越凉,戏台上演员的嬉笑怒骂终究挡不住寒意袭身,我实在坐不住了,偷偷拽老妈回家,她却已入戏,看得津津有味,神情是已和三娘一起教子了。
我拿着小凳子猫腰离开人群,回望戏台,流光溢彩,感觉观众的身上也泛着光。
开车离开村子,远远地,高亢的秦声还在继续,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也在继续!
夜,在秦音里更加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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