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枯木不逢春
“在它灰暗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你想啊，春天一来，嫩芽便呼之欲出。”
“你的意思是说，这颗枯死的老树能重新焕发生机吗？可是它已经完全死掉了。”
“总要经历冬天的，它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呢。”
01
班里的座位考一次试调一次，按照成绩从高到低。有不少同学提议反对过，老班振振有词:成绩好的自然坐前面，机会均等，想坐好位置，就努力考好成绩！
我并不在意这个，可能因为我总名列前茅，并不觉得坐哪里有什么可计较的，这么丁点儿空间，哪里不都一样嘛！
直到一次我因为月考失利，成绩下滑了一些，父母不分青红皂白地教训了我。我赌气在接下来的考试中故意考了个倒数，被排到后面，才知道小小的座位将一个班里的同学划分得如此泾渭分明。
02
新座位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新同桌是个叫甘露的内向型女生，此前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我一脸默然地坐在了她的旁边。
“你好，甘露。”
她正在看书，抬起头有些戒备地看我，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好。
“最后一排也没什么不好的嘛。”我看着阳光斑驳地打在我们的桌子上，甘露的马尾许些发丝随着风有些俏皮地立了起来，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甘露眼圈红红的目光却一刻也舍不得从书本上离开，“也是，你只是来体验一下，下次就又坐到前面了。”她喃喃自语道。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我最怕女孩子哭了，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低声解释了老半天，她才把眼泪收回去，我终于松了口气。
像甘露说的，慢慢地我意识到了前后排的天差地别。前排的同学每天都在学习，积极讨论问答，而后排都是各忙各的，老师也任由风生水起，不去理会。他们爱起哄，爱捣乱，上课甚至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玩。但是甘露不一样，她每天上课都全神贯注，课后认真笔记，我很纳闷，为什么她成绩提不上去。
我想问她，挂在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看她这个弱智，整天带着眼镜抱着书，装成三好学生的样子，次次倒数第一给我们垫底，也好意思哦。啧啧啧。”前排的男生转过头有些戏谑地对我说。
周遭一阵哄笑，他们大概是习惯了这个不好笑的玩笑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厚积薄发嘛。”
“哈哈哈，她发得起来吗？蠢得像头驴。甘露，去给我买瓶可乐。”他随手扔了五块钱，甘露把钱揉在手心，低着头走出了教室。我想帮她，看着那帮虎视眈眈的小混子团体，又胆怯起来，只好埋头读书。
03
一天我做值日，很晚才离开教室。出来时，校园已经空荡荡的了，只有聒噪的蝉鸣在偌大而安静的校园里此起彼伏。明明都已经是秋天了，金黄的树叶都撒了一地，它们还没有半点消停。
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叫，便抄近路去学校后街吃晚餐，看到小树林的石桌前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这里是校园的角落，平时很少有人来。我想一探究竟，悄悄地走过去，居然是甘露，她正在做着老师布置的练习题。
我站在她的身后把头凑近，她正在演算导数的第二问，我可是做了好久才写出来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甘露在练习册上满意地写下过程，长舒了一口气。和我的答案一模一样！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搓了搓眼睛，甘露此时转过身来，明显被吓到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路过。”
“哦。”她收拾好东西就要走。
我拉住她的胳膊，“甘露，那么难你都会做，为什么考试……”
她愣了一下，甩开我，快步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04
我和甘露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可能是我发现了她的小秘密，她老是躲着我。
我鼓足了勇气，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一有机会就坐在她的旁边，一遍遍地问:“甘露，到底怎么回事？”
我承认除了好奇还有一些关心，死缠烂打了好久。告诉我那天，她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不准告诉别人，也不准笑话我。”
“好。”我点了点头。
她顿了一下，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有考试恐惧症，就和社交恐惧症一样，平时很多题目我能做的，考试都不会，看着试卷上的字，我认识他们，连不成句子，读不懂……考不出我的真实水平……”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被震撼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人如此害怕考试。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谎，没人会相信的……我父母都说我为差劲找借口。”
甘露沉默内敛，一直被班里的同学嘲笑，坐在前面的同学瞧不起她，坐在后排的排斥她，她没有朋友。但是我知道，她也和普通的女生一样，渴望友谊。而我心里升腾起了一股保护欲，驱使着我想要做她的朋友，所以我选择相信她。
“你可能是太不自信了。你是不是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实力？”
“我哪里有什么实力，可能是吧，大家都说我笨。”甘露大口地扒着饭菜，豆大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她摘下了眼镜擦了擦，不再说话。
“我想我可以帮帮你。”
她愣了一下，继续吃饭。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我也没有追问，只希望淡漠的风，会将甘露的愁绪能吹得散一些。
05
从那天以后，每天课后我都约甘露去图书馆写作业。我告诉她，你就当作在考试，而大家都是考生。甘露没有反对。
第一次在我为她营造的这种环境里，甘露慢慢地脸变得苍白如纸，紧张地抿着嘴唇，身体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从桌子下面踢了踢她，示意她别害怕。她闭上了眼睛做了几轮深呼吸，死死地盯着试卷，僵持了好几分钟，竟突然地晕了过去。
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背着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狂奔，撞到好多人，有人骂骂咧咧。有大把大把的残阳沙沙地落下来，打在我们的肌肤上，我仿佛听到了轻微碎裂的声音。
“哦豁，你们是在私奔么？哈哈哈。”后排的几个男生结伴在街上转悠，和我们撞个正着。
“原来大才子故意考差是为了这个蠢货。哎呦，就和小说里写的如出一辙啊，真是浪漫呢……”
“滚！”他们挡在我的前面，我一手拿着我们俩的书包，一手托着甘露，没有办法搡开他们。
或许被我的超大声吓到了，或许觉得没意思，他们几个耸耸肩哼着不着调的歌就兴意阑珊地走了。
我加快步伐，甘露可真轻啊，就像一只娇小的蝴蝶附在我的背上。
快到医院时，她醒了过来。她几乎第一时间挣脱着下来，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麻烦你了。”她抢过书包，转过身准备走，又转回来，对我挥挥手：“:陆水旗，再见。”
我在她的笑容里有些恍惚，她为什么笑呢？我揉了揉眼睛，好像进沙子了。
06
第二天我一来到班上，同学的目光就都焦距在我的身上，又低头窃窃私语。路过老马座位时，他拉住我，悄咪咪地问:“你不会看上甘露了吧？”我淡淡地笑了笑，这些人，不想多解释。
甘露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目光呆滞。
“嘿，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下次不去图书馆了。”
“你是怕流言蜚语吗？”她头也不回像是在自言自语，厚厚的镜片里我捕捉不到她的眼神。
“不是，那样太难为你了。”
“总要克服的，我不怕。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坐到前面去……”
甘露声音越来越弱了，我似乎能体会一些她的心情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水旗，你看那棵树死了。”她用手有些颤抖地指着教学楼斜对面，我循着望了过去。
“在它灰暗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你想啊，春天一来，嫩芽便呼之欲出。”
“你的意思是说，这颗枯死的老树能重新焕发生机吗？可是它已经完全死掉了。”
“总要经历冬天的，它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呢。”
“不，今年春天它都没有重生，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它，对吗？”
被说中了，我有些尴尬。甘露用手撑住了下巴，若有所思。
07
甘露坚持要去图书馆写试卷，想法是我提出来的，看着甘露每天痛不欲生，我认定这是一个馊主意。
但是她越来越自如了，从满头大汗到只用喝几口水就能镇定自己。答题的质量也一次比一次好。
马上又迎来了新一轮考试，我不出所料地考回了第一。甘露也发挥得不错，考进了前十名。
“真是不要脸，肯定是抄的。”
“对啊，她那么差，怎么可能进步得那么快！”
“真是无语哦……”
……
我来到班上时，甘露的桌子上一片狼藉，估计又被同学恶作剧了。她靠着墙发呆，我知道她在看那棵老树。
“大才子，你和我们说，这个蠢货是抄你的，对吧？”后排几个男生围在我的课桌旁边。
我不理会他们，假装埋头在理东西，心快提到嗓子眼了。
“是不是，你说呀！是不是嘛……”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杂，我却清晰地听到了甘露抽泣的声音。
“你们懂什么？甘露有考试恐惧症！现在她克服了，她和你们不一样！”我用嘶哑的声音怒吼，话音刚落就后悔了。人群里又沸腾起来，讥笑讽刺络绎不绝。甘露像个发怒的狮子死死地盯着我，我立马闭了嘴，可是一切都晚了。
甘露麻利地爬上窗台，没有分毫犹豫，从四楼一跃而下，像一只被射中的鸟儿，我准备拉住她，却连碰都没有碰到，她扑通落地了。我就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血液如咒，蔓延开来，染红了她的白色帆布鞋。
一阵鸟群哗啦啦地集体飞起，划过了布满暗云的天空。
甘露的血像是小河，涓涓地留着，一直流到枯木的跟前。
我呆滞在那里，各种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我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08
学校里大致了解了这起事故的来龙去脉，做了一些处理。
老班次日也很动情，说了很多话。他的良苦用心大家都明白，是为了我们的进步和将来，都是为了大家好。只是有时候方式可能不太对。
因为，总有个例，总有特殊。我们无法感同身受，也没有能力与意料之外抗衡。
那些真切发生过的事情让我们变成了更怕痛的人。漫长的一生该有多少颠簸呢？在无数的变迁里，愈来愈学会了不动声色，该失去的已经失去，还得奋力去拥抱这个冰冷的世界。
后来班里重新调整了座位，不按照分数，以身高。
我看到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同学乖巧地把东西搬去新的地方，喜上眉梢。我猜，他们心里大概也和甘露一样渴望发光吧。
我不高，但是我固执地要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总能想起甘露那张冷峻的脸，没有芒刺、安静舒张地浅笑。
尾声
我抬起头，越过课桌上那一大摞书，可以望到春天的午后天空的一角，蓝得纯粹，阳光也好像静止了。
细看，有几枝干枯的枝丫延伸过来，突兀地打破着这份表面的宁静祥和。
如果没有感悟到生命的沉重，生活里这些轻薄的细节，定不会打动我粗糙的心。
花开终有时，而落地已无声。
枯木无嫩芽，那个叫甘露的姑娘，也永远地沉睡在了上个冬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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