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难
第一部分 被贬之人
天保二年的冬天,我左秩乐陵郡,下马伊始并无多少公务要处理,时天清气爽,百无聊赖之际,我常与友人登极高山,眺望东海,百川之终浩瀚无边,这是在清河绝难看见的辽阔景象。
这样多少舒缓了我被贬谪的愤懑与痛苦,我自也在清贫中努力作乐,闲来无事想想糟糕的时局,如是的“高官厚禄”不要也罢。
时两国(北周、北齐)势如犄角,龙战玄黄,百官们纷纷引颈观风,皆不敢高声言语,生怕所附一朝失势,若留下什么言柄,恐惹来数不清的祸端。
故此,朝廷将房某人发来这古夷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在这里无为高卧,无论如何都不会招惹祸患。
有朝一日,北齐高氏打过黄河,得了天下,我便是高氏的臣子,北周宇文氏打过了黄河,得了天下,我便是宇文氏的臣子,所谓“君为臣纲,赤忠尽责”都是不得讲破的场面话,谁要往心里去了才是大冤种。
再者天下为公,从来非一家所有,南北朝的战都打了几百年了,都是你方唱罢我方上,哪有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正道天子,我看都不过是一群军阀罢了。
如今两氏为此举旗鼓噪,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家公卿食禄不断,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能是通权达变,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
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房某而今才感知其中奥妙。
不过被贬斥的滋味终究是不好受的。
从通直常侍直接变成郡官,可谓一落千丈,奇异的是,一旦离开了邺都,我就忽然觉得曾经颂念的礼义大宗都如狗屁一样,虚伪又可笑。
以前在禁中,我以“直吏”之名掌侍左右,规劝帝王得失,言谈举止皆遵儒家至理,曰君子慎独,曰谨言慎行,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仅在邺都宫禁府衙处处秉礼,不敢稍逾制度,即便在家中,也是本本分分,时间久了,我常以为自己有成圣的资质。
未尝料到一朝下放,忽然发觉自己竟也有“小人”本性,现在我也不羞耻于以小人之心来管窥蠡测。
古之直士也并非全是崇高之辈吧。
我可以肯定自己的想法,所谓“赤忠”、“耿介”不过是位势使然,人一旦被捧上了高位,就不得不戴上面具,时间久了,这副面具就会跟人脸长在一起,想摘都摘不下来。
于是乎,他们都同房某人一样,表明是“鸣谦”君子,背地里却人心各异。
不然的话,朝野上下为何妖氛日浸呢?
话说回来,列君子们纷纷选择“慎独”,略不过是身在攒峰岌岌处,唯恐祸患惹上头罢了,追本溯源还是“明哲保身”四个字在作祟。
就如我,一旦远离魏阙,小人之性便尽显笔下了,这私家之语可唯恐被人窃听了去,不然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论议我。
闲话不提,总之世事复杂,能逃避开也未尝不是好事。
我准备待来年开春在山中辟一处别业,然后将家小接渡过来,邺都虽好,但距离国境线太近,一旦周兵攻破了怀建两州,邺都便有覆盆的风险,届时兵民蚁乱,又免不得到处操心。
如此想了几回,左迁的愤懑总算是消解得差不多了。
年关将近,落了一些雪。
一个晴亮的早晨通曹的杨老吏送来了一封信函,我一看是邺都寄来的,心中起了一个趔趄,同时又有荡漾出一阵激动。
莫非是国事告急,要我官复原职?我自是不敢怠慢,赶紧找了个僻静处看信。
原来是魏伯起送来的私函。
原本安定的心又激荡了起了一片寥落,我自视与伯起才华不相上下,而今他却官运亨通,深得圣宠,年初又调入史阁,大有平步青云的态势,与我当前的际遇相比,简直别如云泥,这实在让我意难平复。
伯起大概是写信来安慰我的吧。
名士交际大凡如此,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呢?
我耐着性子读了下去,前面写了一堆士大夫互捧的漂亮话,而后话锋一转,忽然扯到了“国史”二字上来。
我捏着信纸的手猛地抽动了一下。
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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