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朋友圈 || 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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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聊苏轼的不合时宜之前,我先聊下王维。
盛唐三大诗人,王李杜,李白似疾风,杜甫如苍林,王维却如细水绵柔,不被外力左右。苏轼自然是读过他们的诗,他少年时读李白,酒剑侠意,十步杀一人;中年时读杜甫,百年多病,万里悲秋常作客;老年时读王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苏轼和王维,相隔335年。苏轼诗词书画文皆千古一绝,王维也不遑多让,“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他是诗佛,亦是音乐家,却自许画师,言:“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
苏轼也曾自许:“平生好诗仍好画。” 嘉祐六年(1061),苏轼初仕,任凤翔府签判。一次,苏轼游城北街开元寺,看到吴道子画的佛像和王维的画竹。吴道子画的是双林树下,朝暾晕彩,中有菩萨正在讲说寂灭之理,很多人在听道。王维画竹两丛,交柯乱叶,飞动若舞,而一枝一叶都有来处。
王维本是诗人,以诗心写竹,苏轼称其“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对于王维所写的竹,则衷心倾倒,说道:“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残灯孤影下,恍惚觉得画上僧人踽踽欲动,徘徊观摩,久久不能离去。
孙承泽的《庚子消夏记》有记载:“东坡墨竹,写叶皆肥厚,用墨最精。兴酣之作,如风雨骤至,笔歌墨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可以说,苏轼承袭了王维诗画意境。对于这位融诗画于一身的大师,苏轼仿佛寻到了自己美感的归宿,不禁顶礼膜拜。
王维有一幅名画,叫《袁安卧雪图》。
袁安是东汉名臣。他还没有入仕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一连下了十多天,家家户户都在扫雪开路,出门求食。洛阳令巡察灾情,到了袁安家门口,仍然大雪封门,就让人清除积雪进到房间去看,但见袁安僵卧在床,已经奄奄一息。问他为什么不出门乞食,袁安答道:“大雪天人人都又饿又冻,我不应该再去干扰别人!”洛阳令嘉许他的品德,就推举他做了孝廉。此即袁安最为后人推崇备至的卧雪故事。
画里有一景,是雪中芭蕉。后世有无数人推论,王维缘何在雪中画一株芭蕉?
北宋沈括后来得到了王维的《袁安卧雪图》,他在《梦溪笔谈》中有写道:“余家所藏摩诘《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芭蕉一般认为是南方亚热带植物,王维却在雪地里画了一株翠绿的芭蕉树,仿佛有悖于常理。沈括解释道:“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
科学家沈括说这么多,却也是模棱两可。
朱熹却批评道:“雪里芭蕉,他是会画雪,只是雪中无芭蕉,他自不合画了芭蕉。人却道他会画芭蕉,不知他是误画了芭蕉。”
儒家泰斗、批评家朱子,总喜欢标新立异。
到了近代,钱钟书认为:“假如雪里芭蕉含蕴什么‘禅理’,那无非像海底尘、腊月或火中莲等等,暗示‘稀有’或‘不可思议’。”陈寅恪先生说:“考印度禅学,其观身之法,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以说明阴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
两位史学大师,是从佛学禅意解读之。
笔者认为,袁安卧雪发生在汝阳,在今河南中部,应该是有种植芭蕉的。苏轼的好友,北宋李公麟有画作《西园雅集图》,就是描绘文人雅士在开封聚会的写实作品,画中就有几丛郁郁葱葱的芭蕉。河南是华夏之中原,大抵是宜居的,不像现代这般寒冷。据考证自古以来,中国历史上有过四个小冰河时期,温度骤降,北宋灭亡也是赶上其时,游牧民族牧草不能生长,牲畜大面积死亡,只能南下掠夺。河南的简称是豫,或许,上古时期的河南,也是有大象的。
公元755年的冬天,安史之乱长安失陷,李隆基携杨贵妃秘密出逃,奔赴巴蜀。王维没有逃,他在自己的宅子里,画着雪中芭蕉,他想学袁安一般,临暴雪之饿馁而不改色,在长安的一片喊杀声中,王维遗世而独立,画下一株翠绿怡人,大叶披离的芭蕉树,傲雪迎寒的雪蕉,是何等的不合时宜,就像王维本人。
苏轼也是个不合时宜之人。熙宁变法时,他没有迎合王安石,反对变法尤其是青苗法,历任州郡太守时,坚决不施行,得罪当权派。然元佑党争时,旧党上台,他又反对司马光废除免役法,恢复差役法,把旧党人也得罪了。一日,苏轼退朝还家,食罢,按照他的养生法,在室内扪腹徐行。旁有侍儿,他忽然指着自己的大肚皮问她们道:“你们且说,此中藏有何物?”一婢说:“都是文章。” 一婢说:“都是识见。”主人摇头不以为然。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
苏轼和沈括是有交集的,二人同朝为官,曾经关系熟络,只是后来被沈括嫉妒,诟陷其“讥讪朝政”,这是后话。或许在沈括处,苏轼看过王维的雪中芭蕉,行思所想,就不得而知了。他大概会吟唱起王维的:“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亦或是:“长风万里来,江海荡烦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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