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那么写

鲁迅的《不应该那么写》是一篇专门论述文学青年写作应该师从何处的文章，他认为，学习写作者阅读大作家的作品很难领悟“应该怎样写”，他们必须先知道“不应该那么写”，这一看法是相当精确的。就像一个初学诗歌的人，一开始接触的就是最顶尖的唐诗瑰宝，他可能很久也无法欣赏到唐诗究竟美在何处。我们在中小学阶段就接触了李白杜甫王维等桂冠诗人的精品，读得多了，背得多了，竟觉得也不过如此，不甚理解这些诗为何享有如此高的评价。直到读到明清之诗，魏晋之诗，宋诗，与唐诗再做比较，方能品出其中真味。这就是说，我们先得知道什么是不好的诗，才能对真正的好诗产生领悟和欣赏。

作文也是如此，对于初学者，一上来就去翻看各种名家大师的作品，其实是收效甚微的。那些大师们都是经过千锤百炼，最终达到圆润和谐胜似天然的境地，每一句话，每一个开头，都凝结着许多心血，用意颇深。初学者捧起大师的作品赏读半天，恐怕只觉得一头雾水，那用词，那结构，好像不见得有多好。这时候就可以放下手中的名著，去读一读市场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作品，一对比，定能看出差距。虽然我们经常听到“取法乎上”的说法，但在从优秀作品中汲取营养之前，我们先要具备基本的文学鉴赏能力，对于好的文章，或许不能立刻说出好在哪里，但对于粗制滥造的文章，一定要能够看出来它哪里写得不好，从而吸取经验教训，避免在自己的作品当中犯同样的错误，知道了一些明显的弊端，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才能逐渐靠近正确的轨道，这个时候，再去阅读好的作品，看看那些大作家们是如何避免那些无效的自动化的表达，从而达到言简意赅，一字千金的效果。

写作没有捷径可走，即使大作家也无法几句话就将多年写作经验传授给他人，但这并意味着，写作是纯粹的天才性的表达，没有天赋的人不能尝试。事实上，每一个成就斐然的作家都有过艰辛的创作路程，那就是不断地写，不断地学习，再不断地修改，反反复复，没有止境，好的文章都是改出来的，写作是一门手艺，需要工匠的精神，更需要有成品意识。

不是洋洋洒洒落笔几千字就能摇身一变成大文豪的。粗制滥造的产品，往往只为了流行，不加修改，毫无逻辑，思维混乱，情节的构造也只是为了迎合当下的市场潮流，所以有的人哪怕写了几千万字，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因为没有反思，不过是一直在重复着自己，这样的写作是自动化的生产，失去了创造性，也就失去了生命力，所以无法形成独特的风格。许多通俗作家都有这样的毛病，抱着纠正和反思的态度去阅读市面上的通俗文学作品，能够给我们警惕，避免思维的惰性，避免AI化的程序写作。因为，那样的写作不是对自我的超越，而恰恰是对生命的浪费。当我们能够眼尖心明地看出“不应该那么写”，我们就逐渐向写作这一条漫长的进阶之路出发了。

同样是写荷花，有的人还在描写荷花是如何得娇媚明艳，还在用“夏日莲莲，美不胜收”这样俗不可耐的文字，而汪曾祺却不然，且看他笔下的荷花：我们家每年要种两缸荷花，种荷花的藕不是我们常吃的那种藕，要瘦得多，节间也长，颜色黄褐，叫做“藕秧子”。在缸底铺上一层马粪，厚约半尺，然后把藕秧子盘在马粪上，倒进半多缸河泥，晒几天，到河泥坼裂，有缝，再倒两担水，与缸沿持平。过个把星期，缸里就有小荷叶嘴冒出来。再过几天荷叶长大了，冒出花骨朵了，荷花开了，露出嫩黄的小莲蓬，很多很多的花蕊，清香清香的。荷花好象说：“我开了。”多么得生动，多么得自然，荷花好像别样清新，彻底活了起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呢，修辞立其诚，因为他是贴着荷花写，让荷花自己说话，而不是一般人的“以我观物”，不遗余力描写“我”眼中的荷花，汪老显然更胜一筹了。

同样是写雪，如何写出特色来，你笔下的雪与别人看见的雪有何不同？大部分人只能想到“白雪飘飘，白雪纷飞，天地一片白茫茫，大雪净化人世间”诸如此类早已毫无新意的句子，落笔苍白无力，且看看鲁迅笔下的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横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苹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这雪，不是别的地方的雪，是只有鲁迅才能写出来的雪，是孤勇坚韧，在绝望中也充满生命力，充满战斗力量的雪，带着作家的人格气息，这是独属于鲁迅的雪，天上人间，仅此一家！

这便是大作家的魅力了，抓住事物的独特性，用精确的语言刻画出来，赋予它们神韵，你再找不到更好的句子，更适合的表达方式。好的作家，既能够写得准确，还能够写得美，写得生动，因为他们拥有极其敏锐的观察能力和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对于同样的事物，能否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区分一个写作者是否成为作家的重要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