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却说薛姨妈被金桂气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因,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煎了一碗浓浓的汤水,给他母亲喝了;又与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感觉薛姨妈略有好转。薛姨妈是又气愤又伤心,气愤的是金桂撒泼,伤心的是宝钗有涵养,一番好意不被理解,只能忍气吞声,既可怜又心疼。宝钗又劝了母亲一会儿,薛姨妈才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等薛姨妈醒来,宝钗又劝说道:“妈妈,这种闲气你最好不要放在心上。过几天能走动了,要是乐意,就到老太太或姨妈那里去说说话去,散散心、解解闷也好。家里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她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天看看吧。”
元妃病愈之后,家中亲属都很高兴。过了几天,有几个老公来到府上,带着东西和银两,宣读贵妃娘娘的旨意,家中节俭勤劳,都有赏赐,把赏赐的东西和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贾母正与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在闲聊,便让二人替各位一起都谢了恩。太监喝完茶回去后,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会儿。外面老婆子传进话来说:“小厮们来禀报道,那边府里有人来请大老爷,说有要紧的事。”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回去吧。”贾赦答应声,退出来自己回去了。
贾母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贾政笑道:“娘娘心里非常惦记着宝玉,前天还特意询问他了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说了好话,说他近日学堂留的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哪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呢?”贾母责怪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地教导,就像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对。”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选一个好女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的终身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那姑娘的脾性好、模样漂亮就系行。”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对。姑娘是要好,但首先他自己要学好才好,不然不成材、没出息的,反倒耽误了人家女孩子,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高兴,说道:“按理说,宝玉身边有你们做父母的哪用我去操心,只是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可能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漂亮,心眼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人,甚至一定会遭踏了人家的女孩。不知是不是我偏心,反正我看着比环儿稍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很是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多,既然说他很有造化,想来不会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子太急了一点,或者可能和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气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贾母说道:“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又做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起他年轻的时侯,那古怪的脾气比宝玉还强一倍呢。一直等娶了媳妇,才略微懂了些事儿。现在总是抱怨宝玉,我看宝玉比他那会儿还稍体谅些人情呢。”说得邢夫人和王夫人都笑着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的话来了。”正说着,小丫头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准备好了。”贾母问:“你们又嘀嘀咕咕的说什么?”鸳鸯笑着禀报了贾母。贾母对邢夫人和王夫人道:“这么着,你们都回去吃饭吧,留凤姐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吧。”贾政及邢夫人、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仍伺侯着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出门回去了。
贾政同王夫人回到房中,又提起贾母刚才说的话来:“老太太这样疼宝玉,毕竟得要他有些实学,日后才可以混得功名,才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于遭踏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对的。”贾政叫屋里的丫头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吃饭后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事儿呢。”李贵答应了“是”。等宝玉放了学刚要过去请安,李贵告诉他说:“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让二爷吃了饭再过去,听说还有事儿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正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退在一旁站立。贾政问道:“这几天我心里有事,忘了问你。那天你说你师父让你讲一个月的书,然后就要开始教你作文章,现在算来将近两个月了,你到底开始作文章了没有?”宝玉道:“刚作过三次。师父说先不必禀报老爷知道,等作得好些了再禀报老爷知道,因此这两天一直没敢禀报。”贾政问:“作的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意思是我十五岁立志做学问;“人不知而不愠”意思是他人不了解我我不怨他。这两句话都出自《论语》。“则归墨”出自《孟子》,原话是“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是杨朱,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墨是墨翟,即墨子,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杨朱主张“为我”,墨翟主张“兼爱”,是战国时期与儒家对立的两个重要学派。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下言论不属于杨朱一派,就是属于墨翟一派。
贾政问:“都有稿子么?”宝玉说:“都是作完又抄出来,交给师父改的。”贾政问:“你带回家了还是放在学堂里呢?”宝玉答道:“放在学堂里呢。”贾政道:“叫人去取回来给我看看。”宝玉连忙叫人传话给焙茗:“叫他到学堂里把我做的文章取回来,我书桌抽屉里有一本薄薄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去拿来。”一会儿焙茗去拿回来递给宝玉。宝玉呈给贾政。
贾政翻开看,见头一篇写的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题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直接改用“十五”。贾政说:“你原来用的‘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到十六岁以前都是‘幼’。这句话在原文章里是圣人自己说学问的水平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长进,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都要明点出来,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学长进到了什么水平,再到了什么时候又会有什么长进。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多。”看到承题,也就是申述题意部分,八股文中的第二股。只见被涂抹去的原话是:“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摇摇头说:“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像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批改的话:“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意思是谁人不学习,而有志于学习的鲜有,圣人自信自己十五岁就能立志学习。便问宝玉:“师父改的你懂么?”宝玉答应道:“懂得。”
贾政又翻看第二篇文章,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先看代儒批改的话:“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意思是说不因为他人不了解自己而心生怨恨的人,将始终不会改变自己愉悦的心情。一边眯着眼努力看清文稿上抹去的字句,一边说道:“你写的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乎单纯对应了题目上的‘而不愠’三个字,下一句又混淆了下文中要论述的君子的界线。必须像这样改了才合乎题意。而且下句承接说明上文,这才是文理。须要细心领会。”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意思是自己不被了解,没有不心生怨恨的,而他竟然不是这样,任由别人说自己的是非,自己却依然心情愉悦,怎么可以达到这种境界呢?原本末句是“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与头一篇破题是同病的。这样改也就行了,不是太清楚,还说得过去。”
第三篇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仰着头想了想,问宝玉:“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答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先讲了《孟子》,大前天才讲完了。现在讲‘上论语’呢。”《论语》共有二十篇,前十篇为上《论语》,后十篇为下《论语》。贾政看这个破承倒没有大的改动。破承即八股文中的“破题”和“承题”。“破题”用两句话点破题目要义;“承题”是承接破题的意义而阐明。破承是八股文开头最要紧的两股。破题写道:“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都说除了杨朱一派之外,好像没有其他归属的学派了。贾政道:“第二句倒是难为你了。‘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即墨子一派,并非是想归入的,而是墨子的学说已占天下学说的一半了,所以,舍弃了杨朱一派,想不归于墨子一派,能行吗?贾政问:“这是你写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说道:“这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但初试文笔能做到这样,还算不错。前年我在任的时候,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考生都读过前人写的这类文章,不能别出心裁,大都抄袭。你念过这类文章没有?” “惟士为能”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原话是“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意思是无固定财产来源,却又坚守道德信念的,只有士大夫才能做得到。宝玉回答道:“也念过。”贾政道:“我要你另换个思路,不许与前人写法雷同了,只写个破题也可以。”宝玉只得答应,低头搜肠刮肚思考着。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想。只见一个小厮往外飞跑,看见贾政,连忙站住,侧身垂手。贾政问他:“干什么去?”小厮回答道:“姨太太来老太太那边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再说什么,那小厮便连忙走了。
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宝玉十分想念她,听说薛姨妈来了,以为宝钗会一同来,心中早已经着急去见了,便壮着胆子说道:“破题倒是想好了一个,但不知对不对。”贾政道:“你说给我听听。”宝玉说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天下不都是有德行的士大夫,既使他们中间没有财产的也很少的。贾政听了,点着头说:“还可以。以后作文,一定要把界限分清,把条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然知道,你还是到老太太那里去吧。”宝玉答应:“是”,小心翼翼地慢慢地退出门去。刚穿过廊房月洞门前的影壁,也顾不得身后的焙茗,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追赶着喊叫:“小心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恨不能一步跨进贾母房门,哪听得见焙茗喊叫。刚跑进贾母门来,便听见屋里王夫人、凤姐、探春等说笑声。
丫环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掀起门帘,悄悄告诉宝玉:“姨太太在这里呢。”宝玉赶忙进来先给薛姨妈请安,然后才过来给贾母请安。贾母问他:“你今儿怎么这么晚才放学?”宝玉便把贾政看他写的文章并命他当场作破题文章的事情详细叙述了一遍。贾母听了高兴得满面笑容。宝玉环顾了一下四周问众人道:“宝姐姐在哪里坐着呢?”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在家里和香菱做活呢。”宝玉听了,心情一落千丈,又不好立刻就走。
说着话,饭已摆上桌来,自然是贾母和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妈问:“宝哥坐哪儿呢?”贾母忙笑着答道:“宝玉挨我这边坐吧。”宝玉连忙回复道:“之前放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我吃了饭过去。我赶紧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吃吧。”贾母道:“既然这样,凤丫头就过来挨着我。你太太刚才说她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吧。”王夫人也随声附和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吧,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谦让一下挨着贾母坐下,丫头们摆放好了碗筷和杯子,凤姐起身离席,端起酒壶给大伙儿斟了一圈,才重新回位落坐。
大家喝着酒,贾母开口问道:“刚才姨太太可是提到香菱,我前天听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她。那孩子好好的怎么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别再提这事儿了。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天嘀嘀咕咕,如今闹得家也不成个家了。我也说过她几次,她铁了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头和他们可劲儿吵去,只好由着他们去。就是她嫌这丫头的名字不好给改的。”贾母道:“名字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事儿不知道的?她哪里是因为这名字不好,只因为听说这名字是宝丫头起的,她才要改的。”贾母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薛姨妈拿出手绢不住地擦眼泪,未曾开口,先叹了一口气,才说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这媳妇现在专和宝丫头怄气。前天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着呢。”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前天听说姨太太肝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说好了,所以没打发人去。要我说,姨太太也别把他们放在心上。再者说,他们也是新结婚的小夫妻,过些时候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温厚平和,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天那小丫头回来说起宝丫头的处事,我们这边都赞叹她。宝丫头那样的心胸脾气真是百里挑一的。我说句冒失的话,这要是给人家做了媳妇,公婆怎么能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都得佩服呢。”
宝玉本来已经听烦了她们唠唠叨叨,早就要借故离开,站起来半天没插上嘴,忽然听见贾母和薛姨妈谈论起这话,立刻又来了兴趣,便又坐下呆呆地往下听。薛姨妈道:“没用的。她虽好,可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叫我不放心,就怕他在外头喝点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更不用担心。与薛大哥交好的都是些正经大买卖人,都是有脸面的,哪能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照你这样说,我敢情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晚间还要看书,先告辞回去了。
丫头们刚端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过来在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什么,贾母便转头向凤姐说:“你快回去吧,瞧瞧巧姐去。”凤姐听了,不免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听了也怔住了。琥珀见了忙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来禀报二奶奶,说巧姐身上不大舒服,请二奶奶最好忙完就回去呢。”贾母又催道:“你快回去吧,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了声,起身到薛姨妈跟前告辞。王夫人又嘱咐凤姐道:“你先回去,我随后就过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的,叫她们留点神。孩子越娇贵,偏又出现这些琐碎的事情。”凤姐答应了声,然后带着小丫头回房去了。
薛姨妈又向贾母问了一会儿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还行,就是心事重些,所以身子骨就不大结实了。要说灵性,和宝丫头也不差什么;要说待人,却不如她宝姐姐宽厚,有退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道:“老太太歇着吧。我也要回家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顺便同姨太太看看巧姐去。”贾母道:“正好。姨太太是上年纪的人,看看巧姐是怎么不好的,告诉她们,也让她们有点主意。”薛姨妈答应了声便告辞,同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后,心里很高兴,走到外面和那些门客们闲谈。说起刚才的事来,新近到来、最善于下围棋的一个姓王名梅字尔调的人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有长进了。”贾政道:“哪有长进,不过略懂得些罢了,离‘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接口道:“这是老人家过谦的话。不但王老兄这样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被科考录用的。”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抬爱的意思。”那王尔调又说:“晚生还有一句话,多有冒昧,和老人家商议。”贾政问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知交,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长得德貌双全,现在尚未婚配。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大。但是要嫁个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成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见宝二爷的人品学业,将来必成大器的。老人家这样门庭还有什么说的。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也确实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而且老太太常说起此事。只是与张大老爷平常还不是很熟悉。”詹光插口道:“王兄所提的这个张家,晚生也知道些。况且和大老爷那边是老亲戚,老人家一问便知。”贾政想了一会儿,道:“大老爷那边没听说过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人家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戚的。”贾政方知是邢夫人家的亲戚。
和那几位门客又坐了一会儿,贾政回屋里来了,便要同王夫人说说这门亲事,然后好去问问邢夫人。王夫人此时陪着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去了。已经掌灯的时候,薛姨妈告辞走了,王夫人才回来了。贾政把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告诉了王夫人,又顺带问了问巧姐怎么了。王夫人回答道:“好像是惊风的样子。”贾政道:“不太厉害呀?”王夫人答道:“看着像是要抽搐,不过还没抽出来。”贾政听了,见王夫人无心提及张家的事儿,便不再吱声,各自上床安歇。
次日,王夫人、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对贾母提起张家的事,顺便问邢夫人张家的情况。邢夫人道:“张家虽是我家的老亲,但近年来已经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倒是前天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合适的给提一提。听说只张家就这一个女儿,十分娇生惯养,也识得几个字,但见不得大场面,常待在房中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厉,姑娘受不得委屈,一定要女婿过门入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邢夫人说完便打断道:“这坚决不行。我们宝玉别人服侍他还不够呢,还能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老太太说的是。”贾母又向王夫人说:“你回去告诉你老爷,就说是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不能做的。”王夫人答应了。贾母又问:“你们昨天看巧姐怎么样了?之前平儿来对我说情况很不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夫人和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这样疼爱她,她哪里担得起。”贾母道:“也不只是为了她,我也要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说着,便吩咐道:“你们吃饭去吧,回来和我一起过去。”邢夫人、王夫人答应着起身告辞出来,各自回去吃饭了。
时间不长,二人吃完了饭,又都过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把三人接了进去。贾母忙问巧姐到底怎么样。凤姐说:“只怕是要抽搐。”贾母道:“那还不赶紧请人来看看!”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听了便同邢、王二夫人进里屋来看巧姐。只见奶妈抱着巧姐,用桃红色绫子小绵被包着,脸皮紫青,眉梢和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来外屋坐下。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小丫头进屋来禀报凤姐道:“老爷打发人来问姐病情怎么样了。”凤姐道:“替我禀报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禀报老爷。”
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对王夫人说:“你这就应该去告诉你老爷,省得人家去说了,回头你又不同意。”又问邢夫人:“你们和张家现在为什么不走动了?”邢夫人说:“论起那张家做事,也难和咱们结亲,太吝啬,别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心里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是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便把刚才在她屋里说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面说句大胆的话,放在眼前现成的天作地和的姻缘不见,何必去别处找。”贾母笑问道:“在哪里?”凤姐答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笑说:“昨天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上,哪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份儿。况且姨妈过来看老祖宗,怎么能提这事儿?再则说了,这事儿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道:“是我老糊涂了。”
说着话,来人禀报:“大夫来了。”贾母仍坐在外间没动,邢、王二夫人起身暂避。那大夫同贾琏走进外屋来,先给贾母请了安,然后才进里间给巧姐看病。那大夫看完病出来,站在贾母面前躬身禀报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才能用。”贾母听了没再问,说自己有些困乏。那大夫忙告辞,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
凤姐出来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怕是未必有,要到外头买去,只是要买到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她家蟠儿一向与那些大客商们做买卖,或许有真的。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探视了,坐了一会儿,都跟着贾母等离开了。
婆子拿到方子到外面买回药,煎了给巧姐灌了下去,只听“喀”的一声,巧姐连药带痰都吐出来,神情舒缓了许多,一会儿便睡着了。凤姐这才稍微放了一点儿心。
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个小红纸包来对凤姐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量称准了。”凤姐答应着接过来,立刻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赶快熬起来。自己用一种叫“戥子”的小杆秤按药方上的剂量称出牛黄,搀在药剂里面,等巧姐醒了给她吃。
贾环掀起门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怎么了?妈叫我来看看她。”凤姐见了他们母子便嫌弃,假装感谢说:“好些了。你回去说,让你们姨娘费心想着了。”贾环嘴里答应,眼睛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会儿,问凤姐:“听说你这里有牛黄,不知牛黄是什么样儿,给我看看。”凤姐不耐烦地说:“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伸手去拿那铞子看,哪知一不小心,“哗”的一声,铞子倒了,火被药汤泼灭了一半。贾环见惹了祸,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气得火星直往脑门上窜,骂道:“真是哪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这里作弄人!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你又来害妞儿。我和你们是几辈子的仇呢!”又骂平儿不小心照看。
正骂着,只见贾环的丫头来找贾环。凤姐没好气地说:“你回去告诉赵姨娘,说她操心操得也太辛苦了。巧姐死定了,不用她惦记着了!”
平儿在一边急忙重新配药再熬,那丫头被凤姐抢白得摸不着头脑,便悄悄过去问平儿:“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的事儿说了一遍。那丫头长出了口气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明天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吧。”平儿说:“这倒不用。幸亏牛黄还有一点,现在又配好了,你走吧。”那丫头说:“我回去一准告诉赵姨奶奶,省得她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得大叫:“快去找环儿!”贾环就在家里外间屋里躲着,被丫头找了出来。赵姨娘劈头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到人家咒骂。我原本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屋去,你偏进去,又不马上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禀报了老爷打你不!”赵姨娘正训斥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竟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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