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子·桃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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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十四期(12月)主题征文活动。

长庆十年,群臣长跪太和殿要求皇帝废除新晋贵妃赵氏。

理由是,贵妃赵氏前日和杨贤妃产生了争执,直接推倒了贤妃,导致贤妃小产。

1

“贵妃赵氏,无才无德,入宫七年未有所出,且蛮横娇纵,残害皇嗣,其心可诛。”

宣德殿内,我跪着接过圣旨,不禁嗤的一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最大的错误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生低微,却位高权重,是后位的强力竞争者。

长庆帝李珏登基五年未有子嗣,好不容易盼得贤妃得子,却一朝毁于我手,怎能不恨?此事一出,太后震怒。将我禁足宣德殿,是杀是剐,等待皇帝最后的定夺。

贤妃杨氏乃大司马杨勋嫡女,身份何等贵重,皇上必须要给杨家一个交代,方有利于江山稳固,社稷太平。

所有人都在等,都在揣测皇帝的态度,而这一切都似乎与我无关。

我被关在宣德殿内,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百无聊赖间,忽然想起与李珏初见那日,似乎也是这么一个晴朗天气。

那是长庆二年,我还是小渔村一名普通的渔女,晴朗的日子,我在屋里阉制小鱼干,忽听屋外有窸窣的声响,以为是偷鱼的贼,推门一瞧,见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与我视线相撞的瞬间,他的眼中有些许错愕,随即拱手行礼——

“在下唐突,迷了路,可否跟姑娘讨碗水喝?”

我上下打量他,见他气度不凡,容颜如玉,且礼仪俱全不像是个骗子,不知为何,却忽然红了脸。

我请他进屋,给他烹了茶,用了些糕点,还把我私藏已久的桃花醉拿出来招待他。

酒味甘甜,入口绵柔,让人如沐十里桃林。

后来他就爱上了那个味道,并且十年如一日。

傍晚的时候,我爹回来了,领回了一队人马,领队在见到李珏后纷纷跪地行礼。

我原想过,凭他的穿着谈吐,定是京城的某位贵公子,却万万未曾料到,他竟是当今太子。

夕阳的余光灼热了我的脸颊。

我目送那个白袍玉冠的公子骑上高头大马,心里涌上了复杂的情愫。

我不知道,短短半日相处,这份不舍之情到底发自何处,但是后来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总有一种缘分,叫——一见误终身。

他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终于调转马头朝我奔来,在我错愕的目光里他笑得越发灿烂——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凝神片刻,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伸手一把将我拉至马上。

就这样,我跟他回了京,他娶了我,我成了他的良娣。

后来他登基为帝,我从良娣晋升为妃,又封为贵妃,平步青云。

我与李珏相伴七年,感情颇深,可是,我的出生却一直为人诟病,那些世家大族的贵女,无一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在贵妃位上风雨飘摇,世人都道,赵贵妃无倾城之貌却有祸国之相。

对此,我嗤之以鼻。

但是,当这一天到来时,我终究毫无防备地被杀个措手不及。

2

李珏来宣德殿看我时我正在无聊的数着豆子,我把一把红豆和一把绿豆全都装进一个陶罐里,然后倒出来再把他们一粒一粒地分开。

李珏未出声,安静地坐在我身旁。

我俩夫妻多年,每当他有烦心事时,他就爱这样地坐着,跟做错了事的孩子般。

“不是我做的!”

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不管他相不相信。

他没有说话。

我抬起头来看他,短短几日,他消瘦多了,下巴下长了青青的胡茬,眼下还附着一圈淡淡的黑色。

太后将我禁足,并且不许他来见我,朝堂内外都在逼他对我动手,而今夜,他冒着当箭靶子的危险来见我,许是,只是想了解实情,又怕我多心,所以迟迟不肯开口。

“真的不是我……”我未觉察,自己的语气里,竟多了一丝颤音,而我,竟然也是怕跟他解释的。

信任一旦被撕破,就会在我与他之间建立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像是一面精美的镜子,碎裂以后,很难再复原。

“是她先推我……我……我只是用手挡了一下,不知怎的,她就自己摔倒了!”我苍白地辩驳着。

越解释越觉得委屈,最后,就变作了低低啜泣。

李珏揽过我,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拍着我的背,轻轻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

我抬头看着他疲惫的脸色,感到一阵阵心酸,收泪问他:“是不是……我让你为难了?”

他摇摇头,唇边绽放一丝苦笑:“没有,朕是皇帝,谁敢叫朕为难?”

3

李珏骗人,如今皇室式微,反而是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经过几个月的周旋,此事依旧无果,奈何杨家不依不饶,最后的让步,是逼李珏下旨废除我的贵妃头衔,降为二等宫嫔。

是夜,李珏在桃花树下喝酒,我找过去夺走他的酒壶,他抬头看我,眼里有碎掉的星光,他说——

“渔歌,对不起,是朕没用,朕不该带你趟这趟浑水……修罗地狱……朕一个人受着就够了……是朕拖累了你……”

我俯下身,把他紧紧搂进怀中,那一夜的星光是冷的。

这个为我一人在前朝战斗的男人终于倒下了。

我知道,他这一步的屈从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皇权和世族的斗争不是两败俱伤,而是有一方一旦被拉入泥潭,便从此万劫不复。

可是,我却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重新站起来。

第二日,我带着几个仆从去静安寺进香。在佛堂里,我碰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她那张被缭绕雾气氤氲的脸上,不见悲喜,而是一派祥和的模样,见到我,她一反常态,不再是张牙舞爪的模样。

她轻轻笑着,笑的很是好看。

不知道为何,我心中忽产生不好的预感,心也砰砰跳个不停。

她走近我,拉过我冰冷的手,眼底一片平静:“你紧张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见我局促的模样她低叹一声,道:“你随我来,佛堂……不宜见血……”

什么意思!?

意识到危险,我的丫头小福子机灵地从后堂退了出去。我想,如果李珏能及时赶到,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为我收尸。

杨氏带我到她的寝殿挥退了所有宫人,她依旧对着我笑,她说:“你知道吗?其实那日,是我自己绊倒的,跟你无关。”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没想过她会那么狠,连自己的亲身骨肉都要设计。

她现在已经升为贵妃了,不出意外也会是皇后,母仪天下。她还要什么?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那你知道,为何皇上登基五年了,后宫依旧无一子嗣所出吗?”她依旧在笑,那笑容里,竟三分癫狂,三分讥讽。

“那是因为,你腕间戴着的那对如意手镯,被人做了手脚。”

我的手腕陡然一痛,垂首看向那只与杨氏一模一样的赤金龙凤手镯。我记得初进东宫那日,李珏亲自为我戴上。后来他当上了皇帝,后宫嫔妃人人都有。大家感念皇恩浩荡,从未想过摘下来。

可她们都未曾料到寓意龙凤呈祥,多子多孙的如意镯里竟暗藏杀机,镂空的夹层里被人吹入了特殊的药粉,可致女子不育。

“那是因为,李珏他不敢,他也知道,后宫之中,他的孩子必须是杨家的才能存活,哦对,这天下迟早也会是我杨家的。他斗不过他们,我们都斗不过,哈哈哈哈……”

杨妃笑出了眼泪:“可是,可是……本宫千算万算未曾算到,本宫的孩儿竟未曾来这世间看上一眼,便遭人暗算了,害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外公……”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脊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冒冷汗。

“傻瓜,为了对付你呀,还有……皇上。”

“世家需要一个听话的皇上,和一个专宠的皇后。”

“可是皇上专宠的人,是你,后宫佳丽三千,全都成了摆设。他碍于我父亲的权势。才会来我的宫里坐坐,即使留宿,也是整夜整夜辗转反侧。”

“你左不过是一个渔家女,凭什么得帝王的专宠,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折寿的?嗯?”

我连退数步,却一脚踏空重重摔在地上。

“世家大族当然也看不惯,纷纷上奏,要求陛下废了你,把你打入冷宫,再慢慢弄死你。”

“可是陛下不从啊,他不听话啊,所以权臣们就不高兴了,他们需要一个听话的皇帝,一个傀儡皇帝任他们摆布,所以他们就利用我的孩子,拿你开刀!”

“不过是个未成形的孩子,我爹说,除掉了你,我就是正宫,孩子迟早还会有的。”

“他们缚住我的双手,捏着我的鼻子灌我汤药,我那可怜的孩儿,它在我肚子里尚不足五个月,一直安安静静,很乖,很听话,可是那一刻,我感受到它的挣扎,它的痛苦,并且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它从我身体里流走了,他们的人刚巧引你过来,就发生了那次争执,刚好祸水东引,没有人怀疑到他们头上,所有人都认为是你害我的。”

“但是,他们亦未曾料到,皇上竟护你护到宁愿玉石俱焚。所以……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步步朝我逼近,而我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仿佛被施了魔咒般动弹不得。

随后,她高高地举起匕首深深地扎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喷了我一身,在我素白的锦袍上开出了一路繁花。

身后忽然一阵混乱,有一个宫女碰巧赶来,一声尖叫惊天动地。

我看见皇后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有话要说,理智告诉我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我却像中了邪一般地靠近她,听到她口中喃喃的只有三个字,是对我说的,她说:“对不起——”

不久后,那名宫女喊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大司马杨勋,他一眼看到爱女倒在血泊中,竟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李珏也过来了,他径直越过我的身旁,抱起血泊中的杨妃,才发现她身下藏着她拼劲最后一口力气写下的一行血字——

“赵氏害我!”

我震惊得满眼是泪,目光遥望李珏,他没有回看我,而是冷冰冰地下令将我押入天牢,等候处决。

后来,我在狱中听说,大司马醒来第一个面圣,要求立刻处决我,杀人偿命。

但是李珏始终缄默,以证据不足拖延时间。

大司马在朝堂上触了柱子,声泪俱下痛斥皇帝昏庸无道,惹得民间朝野一片沸腾。

不久以后,御林军包围了整座皇城,气氛达到冰点。

很快,前朝传来消息,李珏终于肯下旨判我的罪。

什么淫乱后宫,妖媚惑主,残害嫔妃,祸国殃民,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当然,我的判决并不轻,内侍来宣旨时,手指头都在颤抖,反倒我这个大祸临头的人显得异常平静——

三百六十刀剐刑。

这些世家大族,真看得起我。彼时,我忽然明白了杨妃说过的话——

你只是个渔家女,凭什么得到帝王专宠,会折寿的。

可他们剐得哪里是我,分明是整个皇家的尊严和一颗帝王的心。

4

行刑的前一晚,李珏来看我,他瘦多了,宽大的帝王朝服裹不住他枯瘦的身子,眼窝深深地陷下去,眼里没有一点儿光。

他给我斟了一杯桃花醉,言不及义,跟我聊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他说——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给我喝的就是桃花醉。”

“后来,我见你看我老是脸红,我就猜到你这丫头心悦于我。”

他一仰脖,喝空了杯中酒,声音越说越低,直到整个眼眶都红了,也有了些许醉意,像一只兔子——

“朕最后悔的是,带你回宫,朕护不住你,朕是皇帝,却连最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朕窝囊——”

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唇,胡茬深深,刺得我掌心痒痒的。

我还记得,那日他调转马头,把我拉上马背,我靠在他温暖的怀中,怯怯地问——

“你是太子,那你将来就是皇帝?”

他点点头。

我又问——

“那你有三宫六院,还会有皇后?”

他把我搂的紧了几分。

“放心,朕会护着你的!”

够了,他做到最大的极限,只是,皇权大于天,他左不过也是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鸟,身不由己。

李珏。

我原谅你了!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桃花醉一饮而尽。

明儿,明儿就当做一场梦吧。

李珏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我喝醉了,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中,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对我喃喃——

“睡吧,睡醒了就把一切都忘了吧。”

醒来时已是月落乌啼,皇城已经远远被抛在后面,一辆疾驰的马车上只有我和小福子。

小福子过来搀扶我,眼角还有未及擦掉的泪。

月色如霜,冷泠泠地照着天地万物,也照着街角道旁一排排随风翻卷的白幡。

“停车!”

我扶着昏沉的头,一把抓过小福子,一股不祥的预感又一次潮水一般在心头滚过——

“告诉本宫,发生了何事,说啊——”

“娘娘”小福子满眼是泪,又不敢哭得太大声,“陛下……陛下让我转告您,要好好活着,才……才不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陛下……陛下他人呢?”

此时,清晨的第一道钟声响起,不紧不慢,徐徐渐进,雄浑厚重,不多不少,刚好三下,那是丧钟——国丧。

“陛下已于昨日夜间,驾崩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长庆帝膝下无子,大司马杨勋急急在诸王中寻了一名九岁的小儿匆匆登上了大统。

好了,世家大族终于掌权,他们终于得偿所愿,一手操控了江山社稷,却背负了三条人命。

“皇上怎么死的?”

其实,我问得多此一举,不管李珏是怎么死的,他们总有办法掩其真相,还不忘在史册上歌功颂德一番。

但是,只有我知道,李珏是为我而死的。

只有他死了,我这个“妖妃”才无处安放,放任自流,如同废棋。

可是李珏,你傻啊,你不值啊。

马车路过正阳门。我忆起那里有一座深潭,连着护城河,水流湍急,深不见底,人一旦掉进去,就会立刻被漩涡卷入暗流,悄无声息。

晨光熹微,照着整个潭面平静无波,可是我仍能听到那潭深处的水流声汹涌咆哮。

我静静看着漆黑的水面,忽然想起我曾问过李珏的一句话——

“后宫的女人那么厉害,若你护不住我怎么办?”

他笑而不语。

而我非要刨根问底,撒娇道——

“你说嘛,护不住我怎么办?”

李珏沉吟了片刻,抬起头看我,眸子很亮,一字一句认真对我说:“护不住,咱们就一起走。”

“当真?”

“当真。”

而他食言了。如今,他怎么能一个人走呢?

“李珏,你等我!”

我喃喃自语,还未等身旁的小福子有任何反应,我已纵身跳入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中。

真好,李珏,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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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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