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清华大学彭凯平:疫情对年轻一代的伤害,比我们想象的要大
学人简介:彭凯平,清华大学社会科学院院长、心理学系教授。
病毒肆虐,人类顽强地与之共处,生活的不确定性和隐匿的风险仿佛可以随时向人类袭来。
疫情往复,导致人们的个体活动、社会活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越来越多人开始思考“生而为人,为什么而活”、如何活出自己积极的意义人生?人们囤米囤菜,是不是也该囤一些精神能量?就相关话题,凤凰卫视吴小莉采访了清华大学心理学系教授彭凯平。
疫情中,如何提高心理韧性?
“创伤在某种程度上也给我们带来成长的力量,重新关注家庭、亲情、健康。” “坚持做不太顺的事情,意志力会不断提升。”——彭凯平
吴小莉:疫情进入第三年对人的心理影响很大,您都做了哪些研究?
彭凯平:大规模暂停社会活动造成了社会隔离,在一开始我们调查了社会心理的适应情况,做了两个大规模的调查,一个是2021年11月份在新华社帮助下,调查了三十多万中国的中小学生,发现心理问题的伤害上升很多,孩子们“四无”——学习无动力,没有家长和老师逼着孩子们就不爱读书;对真实世界无兴趣,沉迷于游戏、各种社交媒体,对真实的人和事情没有兴趣;第三,社交无能力;最后,对生命价值无感受。
我们下一代受到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大,青春三年时光在疫情中度过,这在人类历史上是从来没经历过的一个悲剧,焦虑、抑郁、情绪失控、自杀现象都在上升。
吴小莉:另外一个调查研究呢?
彭凯平:今年2、3、4月份、春节后,我们在几个重点城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成都做了成人调查,因为疫情的不确定、大规模暂停社会活动和经济的冲击,大家的心情的确不愉快,我们叫“中产阶级不开心”。但是,反过来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积极变化,比如意义感加强,大家开始思考人生为什么活着、如何让自己活出积极的生命。总的来讲,社会情绪的低落比较普遍,所以我提出一个观点叫创伤后成长“PTGD”(Post-traumatic growth and development),创伤在某种程度上也给我们带来成长的力量,重新关注家庭、亲情、健康。
吴小莉: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您如何提议大家提高自己的心理韧性?
彭凯平:第一步,教大家如何在遇到打击挫折失落之后迅速恢复。我曾经提出“八正法”,深呼吸、 闻香、抚摸自己的膻中穴、倾诉、写作、运动等等,让我们从负面的体验中超越、超脱;第二步,要有一种坚守的能力。通过体育锻炼、自我挑战提高意志力,从小事开始训练自我控制能力。让自己坚持上课、让自己抬头挺胸、让自己坚持做不太顺的事情,意志力会不断提升。
吴小莉:所以您反对“躺平”吗?
彭凯平:“躺平”没有用,它违背人类进化选择出来的自然的应激机制。人类几千万年经常会遇到风险,老虎追我们,豹子吃我们,这时候人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这个亢奋状态延续时间太长就对我们的内分泌、免疫系统、消化系统产生问题。怎么缓和这个亢奋状态呢?只有通过行动才能解决。你躺在床上、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不出一天你的内分泌消化系统出问题,最后心理状态出问题,这样肯定不行。
如果“躺平”是一种哲学,“我不参与、不跟你们内卷,我超脱”,那是另外一回事儿,那样就是一种积极的行动。
“上当”进入心理学,如何找到意义感?
“一个人适应自己的位置,同时在这个位置上不断成长,这才是人应该追求的中庸之道。”——彭凯平
吴小莉:您提到说当时本来想学物理, 结果被安排到了心理学。
彭凯平:我本来报的北京大学物理学系和地球物理学系,想成为一个地质物理学家研究地震,但没想到报到的时候让我去心理学系。我问老师心理学是干什么的,招生老师看了半天说“心理学和物理学都是理学,差不多。”结果发现“上当”了,这两个差远了。
当时学心理学的人很少。中国有二十几年时间,心理学被当作伪科学,1978年北京大学刚刚恢复成立心理学系,我成为了第一批学心理学的学生之一。
吴小莉:据说当时您听了周汝昌先生的一个“红学”讲座,受到了感召,才喜欢上了心理学。在大观园里,您看到了什么?
彭凯平:在1979年的冬天,周先生说《红楼梦》,他说中国文化有一个科学规律:“以九为一个轮回”,所以红楼梦每一个“九”是一个故事,然后九九归一,那红楼梦应该是九个故事,九九八十一回。
如此斩钉截铁,如此有规律,一下让我产生一个灵感,以前认为心理学太文科、太自由、太哲学、太没有规律可循,现在发现连《红楼梦》都有规律,那人类的心理活动一定有规律,所以我这个自然科学训练出来的孩子可以学好心理学。
吴小莉:你为你的生命找到了意义感。
彭凯平:就在这个时刻,我找到了意义感,就是我可以学好、应该学好心理学,在复杂人类的心理活动中,找到一些科学规律,这是我的一个励志。
这就是潘光旦先生说的“位育”,“位”就是定位,“育”就是成长,一个人适应自己的位置,同时在这个位置上不断成长,这才是人应该追求的中庸之道。
中国心理学与国际水平差距在哪?
吴小莉:您出国学习心理学,发现中国有一段时间把心理学当伪科学,所以有滞后,中美之间心理学的发展到底差距有多远?
彭凯平:中国心理学在1952年被禁止,1978年恢复,将近二三十年的空白导致人才断层非常明显。我们现在和国外心理学的差距,我个人觉得是五到十年,体现在研究水平,也就是我们能否做出领先性的工作,现在研究水平的原创性有所欠缺。
吴小莉:在2008年回来以后,帮助清华大学复建了心理学系,为什么与此同时还在中国引进了积极心理学?
彭凯平:内在的原因是我们国家发展进步特别快,但我意外发现人民幸福感没有提升;另外,一个外在原因是我当年在清华大学当系主任,正好接待了美国密歇根大学的一位访问教授克里斯托弗·彼得森,他来清华演讲积极心理学,我很诧异地说这是什么鬼东西,他说这是最近兴起的一个新思潮,当时几百万中国人都上过“哈佛幸福课”的网课,这说明中国人喜欢、也需要,所以我决定推广积极心理。我们第一次积极心理学大会就来了上千人,没想到一个边缘新兴学科有这么强烈的社会反应。
当时的心理学界很冷漠,我跟中国心理学会打报告,希望他们来支持,但是他们都不理睬,觉得这是心灵鸡汤。但这么热烈的社会反响反映了时代的需求之后,我作为一个心理学家,觉得积极心理学能够对社会有用。
吴小莉:积极心理学有点像钟南山院士在做的“防未病”,这个病在发生之前就进行干预,使得它不发生。
彭凯平:不让你得病、不让你消极、不让你痛苦、不让你抑郁,它有很强烈的预防作用。
吴小莉:您会不会觉得当下推行这个事情有点超前、会有困难?
彭凯平:困难在于学界的敌视、门户之见,所以大部分的不理解、不支持、不信任不是来自于政府,不是来自于民间,是来自于同行,但在去年得到了改变。中国心理学会在去年接受了积极心理学专业委员会的成立,这是心理学界的一个大事。
如何抵达幸福的极致状态?
什么是福流?
任何事情,一旦让你对其产生浓厚的兴趣,使你专注且沉浸其中,物我两忘,知行合一,始终被一种愉悦的力量所推动,去不断地为之奋斗、创造和探索。完成以后,你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喜悦、感动、激励、敬畏和升华,好像因此找到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这种体验就是幸福的极致状态——澎湃的福流!
吴小莉:您写了《吾心可鉴:澎湃的福流》,提到您在西藏的经验,感觉有点像禅宗里面扫个地,突然之间就悟道了。
彭凯平:对。幸福是有意义的快乐,这个意义感就是灵机一动,它是禅意,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讲灵性是福流,是幸福感特别重要的要素。
吴小莉:一般人如何寻找他自己的福流?
彭凯平:做自己擅长做的事情容易产生福流,同时也要稍微有些挑战。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违心的、机械化的事情,很难产生福流。再一个,你得用心体验,“吾心可鉴”就是自己要去感悟和体会,人可以在平凡的工作中找到意义,在这种简单的生活中间发现快乐,只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得到福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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