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审计底稿——政治气氛中的伪问题与真问题
昨天财新报道说PCAOB再次强硬表态说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让本来似乎看到解决希望的问题又蒙上了阴影。审计底稿的问题本来就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只是近几年又谈出了新花样新高度，在这纷纷扰扰的争议背后，其实冷静思考就会发现很多问题其实是伪问题，但又在这些伪问题产生的背后让我们看到真问题。
一、伪问题与真问题
首当其冲的伪问题是安全的泛化。现在网络安全、数据安全、个人信息保护等三大利器被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昨天网络汇编的数据，从2015年到现在我国出台了197项数据安全保护的法律法规及规范性文件，实际效果怎么样不得而知，但是规则体系蔚为壮观。在特殊的国际国内政治气氛下，“安全”一词有变的越来越泛化的明显趋势。之前网上帖子说滴滴发布的通行数据暴露了我国政府部门老加班，甚至暴露了政府部门的准确位置，但是我困惑的是，就这也能算涉及国家安全的信息？还有人说京东天猫的销售数据太可怕了，倒过来分析就能让境外势力掌握我们经济的真实情况，但这又算是经济安全的大问题吗，难道非要像现在统计局弄一个数据成为质疑对象，甚至有很多重要经济数据干脆不公布才安全？掩耳盗铃只能说很搞笑，没觉得多安全。对于关键信息的保护当然是有必要的，比如军事设施等信息，但是不能让整个社会陷入一种怕的状态，更不能一不小心就触碰法网的那种管控，划清边界，保护适度是非常重要的原则，欧洲的GDPR对欧洲产业的伤害也是经常被提及的问题，我们在学习的同时，一定要注意欧美制定规则的时候也受到很多政治正确的干扰，我们有我们的政治正确，他们有他们的政治正确，但是我们不能服下两次政治正确的药，这时候恰恰是需要我们的道路自信，必要的保护当然是需要的，但是不能动不动挥舞三大利器向企业开刀，也不要总觉得上市就好像光着身子上街，是很高危的事，避免把安全泛化。
其次我们要说说信息披露。有论者认为上市要做全面信息披露，在美国上市要向美国披露很多信息，这不太可怕了？美国人什么都掌握了。这也是一个典型的伪问题。先不说别的，就假如说上市过程中信息披露就是问题，那即便只是在国内上市不也要披露，而且我们A股显然披露的更细更彻底，连监管部门反馈问题和回复也非常详细披露的，那难道是因为老外看不懂中文所以就没问题，就更安全？其实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就是上市过程中信息披露并不会要求发行人强制披露最核心的保密信息，比方说可口可乐上市这么多年了也没披露自己的秘方，著名军工企业洛克希德·马丁都是上市的，也没说就泄露军事机密了。当然也不是全没有，比方说假如中国正在银河系之外建立元宇宙（当然是假的），这事不想让人知道，那当然从事这个业务的公司就干脆别上市。但是认为信息披露本身就是问题是个伪问题。
第三是审计底稿是不是命根子？现在的焦点老是集中在审计底稿，好像审计底稿是最重要的命根子，但是非常让人费解的是，假定底稿重要，难道只是审计底稿最重要？我们在审计底稿方面严防死守，但是对境外保荐人或承销商的尽调和底稿却不做特别要求，对境外律师的尽调和底稿也不做特别要求，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是保荐人和承销商看的更全面，要的更全面，这不就相当于你拼命堵住了门，却发现你的屋子只有一面墙？我当然不是主张把各种主体各种底稿都管控起来，而是说审计底稿如果认真看看，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审计就是核数，核实财务报表的各项信息是否准确，做出评价，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和非常详细的作业规则，核心内容更侧重于财务，财务信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是不是要这么严防死守是可以讨论的问题。当然任何事情都是个度的问题，如果对于某些企业确实认为审计底稿不能让人看，那干脆别在境外上市，最好干脆别上市，可以搞负面清单，但是不要因此就把所有人的路卡住。
第四个是我们经常说美国搞单边主义，基于自己规则建立国际秩序，老欺负我们。但是我们抛开这种政治气氛的渲染，从法律角度再审视一下，应该怎么判断呢？毕竟是我们的企业在人家那里上市，应当遵守人家的规则这点并不应该有多大争议吧？我们在自己的地盘香港上市，也要遵守香港的上市规则啊。但是上市规则遵守也是可以有例外的，在以下情况下可以例外，一是当地国家法律法规本身有例外规定，比方说美国自身对国外发行人就网开一面的，很多规则可以不适用，这是人家的单边优惠政策。第二是双边协商达成的例外，比如当初中国企业在香港最早上市的时候就是这么处理的，现在香港的上市规则附录13D部就专门针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当时内地企业上市的时候连公司法都没有，所以搞了个必备条款应对，这是双边达成的例外。第三是单独申请的豁免，一事一议去申请，当地监管机构能给就给，给不了也没办法，香港上市过程中经常就各种豁免申请，经常也能给，美国也有，中国企业申请证券发行过程中也可以申请，比如你说我的某些信息我就不能披露，你看看行不行，行我就上，不行就算了，那如果美国给了豁免，问题就解决了，没给就也别带病上市了。但除此之外是没办法要求别人考虑到维护我们的安全或者各种担心而非要不能适用上市地的规则，这样的话就成了我们的单边政策了。你不能老说美国规则不合理，我不能遵守但是我又得上市，除非你能改变他（当然我们可以努力去改变），否则你要么想办法兼容，要么不跟他玩。
第五个问题是我们现在的追责机制越来越没有清晰规则，越来越不愿意容错。这导致行政体制迅速趋于保守，上上下下都怕出问题，所以为了避免出问题被追责，就形成了越严格下手越狠越革命的气氛，有些也流于形式主义，反正我规则制定了，措施上了，到时候出了事别怪我。而且更可怕的是，各部门之间都是首先考虑自己的问题，把自己的问题处理掉，导致部门之间政策目标互相冲突，比方说这里刚讲完政策出台要谨慎，那边就开始调研“医疗民营化、市场化好不好”，审计问题证监会、财政部两家意见和态度恐怕也不尽相同。叠加上面提及的安全的泛化，就会造成更大的负面后果，一味的严管严控造成对产业的巨大冲击，倒过来传导形成毁灭性效果。过去讲很多议题是民粹，现在的气氛下，不仅有民粹，还出现了明显的“官粹”，也是很需要反思和警惕的。
当然话又要说回来，美国也是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伪问题，把技术问题政治化，非要拿党员说事，我们那么多党员，除了达到一定级别的，普通党员怎么就会受控政府，就要搞政治对抗呢，我作为一个老党员律师，这么多年也没人因为我是党员给过我业务啊。作为新时代律师，我们自己会严格自律，遵守宪法法律，自觉做新时代好公民，没人愿意花精力控制我们，我们也不需要控制。我在前一段完成了滴滴上市后唯一一个成功上市的中概股美华医疗（MHUA，Nasdaq），问了一堆跟企业不太有关系的法律政策问题，只能靠我们不断宣讲中国法才勉强过关。这也是导致简单问题复杂化的很重要原因。
二、解决的出路
首先我们要树立新时代的新安全观。总书记经常强调国家安全要坚持“总体国家安全观”，深刻领会这点非常重要，现在我们很多地方坚持的恰恰不是总体安全观，而是具体问题安全观，总是觉得我这个问题卡住了解决了，就安全了，我只能很遗憾的说，只是你安全了，国家可能更不安全了。如果我们真正坚持总书记的“总体国家安全观”，我们就要坚持发展是硬道理。大家千万不要总觉得股票市场的事只要不炒股就没事了，当前一轮中概股危机最为危机的是国际长线投资者的撤出，这必将层层传导到PE，到VC，到更早期投资，到创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层层传导，产生巨大负面影响；如果我们真正坚持总书记的“总体国家安全观”，我们就要坚持讲规则，拥抱规则，不能既要又要，只有我们融入国际社会，坚持有利于我们的方向，才是更安全的，否则只能被孤立被脱钩，让亲者痛仇者快。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需要坚持的还有很多，应该好好地再认识再学习“总体国家安全观”。
其次，从技术上，很多人提出我们的新证券法177条有明确规定，除非修改证券法不好办。但是我们先来读一下第177条规定，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可以和其他国家或者地区的证券监督管理机构建立监督管理合作机制，实施跨境监督管理。境外证券监督管理机构不得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直接进行调查取证等活动。未经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和国务院有关主管部门同意，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向境外提供与证券业务活动有关的文件和资料。这个规定完全可以作出合理解释，如我此前提出的，从程序上建立基本的备案机制和微协同调查取证机制，就可以满足第177条要求，其他方面还是可以灵活掌握的。
再次，发挥好香港和澳门的作用。首先是香港，香港的特殊作用还是应当充分发挥，而不是削弱。香港应当主动按照国际最严格标准包括美国标准，建立会计信息等审核机制，简单讲，如果不放心让美国查，就让香港查吧，让香港查明白，保证会计信息质量，然后底稿放在香港或者在深圳建立一个离岸底稿存储中心，然后让国际投资者来投资，在香港主上市，在美国及其他地方第二上市，交易股票。其次我个人大胆建议，利用现在的澳门金融资产交易所，参考新三板及北交所的规则，建立新的股票交易板块，让不能够符合A股和香港标准的中概股可以回到澳门上市，在坚持信息披露高质量（包括会计信息）的同时，降低上市门槛，让满足基本合规要求等的企业都来上市，包括那些在比如韩国、澳洲、加拿大等地上了市但是不死不活的中概股都来澳门上市或第二上市，也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出路。
再次，当然我们也应该尽快推出和扩大国际板，在现在互联互通基础上，进一步开放，涵盖到普通的非上市企业，这不仅符合高质量开放，而且可以逐步获取对优质企业的定价权，也增加规则制定（包括国际规则制定）的话语权和博弈抓手。
昨天听一个名人讲课，提出一个很确定的论断就是俄罗斯作为令人畏惧的不可忽视地缘政治大国已经不复存在了，相信不少人能认同这个判断，打到现在已经充分证明自己就是活在上个世纪的没落帝国加独裁体制下的虚假强盛。如果这场战争对我们有一点意义的话，就是我们应该高度惊醒俄罗斯的错误和问题，避免重蹈它的覆辙。不仅是政治军事，很多方面都应该优化思维方式，保持开放心态，树立正确理念，要把已经解放了的思想进一步解放，创造性解决问题，而不是创造性制造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