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有多少目送
作者:黎荔
人世间有多少目送,一直得学会面对。
有的目送,是目送一位不知名的陌路丽人,惊鸿一瞥,为之神魂颠倒,但人海茫茫,无缘无分,只有目送她冉冉离开,心里真是百转千回。
正如贺铸《横塘路•青玉案》云: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某个路口,不经意的遇见了你,步态轻盈,像芳尘一样飘去。正是青春年华时候,可什么人能与你一起欢度?是月台,是花榭,是雕饰的窗,是紧闭的朱户,这只有春天才会知道你的居处。想问问这陌路的丽人,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追寻着你的芳踪,流连于你的倩影,思绪缠绕你的足迹,久久不愿离去。
有的目送,是目送半生至爱之人,从你的世界里渐行渐远。如目送飞鸿,展翅远去。他们有的是有过浓烈情愫的恋人,有的则是骨肉至亲。
张爱玲的《金锁记》中,即使出生在一个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里,长安也曾经有过鲜活的生命力。她曾希望拥有美丽的爱情,作为一个“老派的闺秀”,她跟留洋回来的童世舫正在交往的初期。母亲曹七巧下意识的嫉妒女儿可能拥有她不曾有过的幸福。她立意要拉着女儿一起殉葬。于是,对上门拜访的童世舫,她假装不经意、实则满怀机心地说一句:“她再抽两筒(鸦片)就下来了”,彻底断送了长安的浪漫幻想。童世舫落荒而逃,长安在中庭目送着他渐行渐远,所有阳春出游的甜蜜经历已顿成回忆。多年前,她的母亲曹七巧也做过类似的事情,躲在帘栊背后目送季泽飘飘远去,看生命中可能相爱的男人终于离去、永不回头。“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目送着她的追求者远去,在平静如水的外表下,是对母亲深深如海的怨恨,怨母亲拆散鸳鸯、断送一段好姻缘,误了女儿的终生。但长安这种埋在心底的怨恨又是十分软弱的,面对强悍的母亲,她没有一点反抗的意志,更没有反抗的行动,最终只好在幽怨中听天由命。
永远停留在小男孩阶段的顾城,曾写过献给姐姐的诗《铁铃——给在秋天离家的姐姐》,写出一个弟弟目送姐姐出嫁的复杂心情。他描绘出嫁的姐姐,独自去接受一个宿命,祝福留在了原地。姐姐总是会先走,小时候弟弟走在路上也曾想过,这是古老的习惯,然而“我没想过那个人,因为习惯是抽象的螺纹,我只是深深憎恨”,“你走了,河岸也将把我带走,这是昏黄的宿命,就像鸟群在枝头惊飞”。“我们长大了,把小衣服留给妈妈。退色的灯心绒上,秋天在无力地燃烧。小车子抵着墙,再无法带我们去远游。童年在照像本里,尘土也代表时间。”顾城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信女孩子是水做的骨肉,出嫁前为珍珠,嫁人后日渐的变为死鱼眼睛,不再可爱、不再温柔,所以“你走了,你终究还会回来。那是另一个你吗?我永远不能相信。”目送在岁月中远去的亲爱的姐姐,不相信长大的顾城,明白了心不能再留在原处,因为原处已经走开。“懂事的心哪,今晚就开始学走路。在落叶纷纷的尽头,总摇着一串铁铃。”姐姐是童年记忆中如此美好的部分,却要被剥夺退出。姐姐牵着一路长大,过去的岁月里一起嬉闹过,可如今,姐姐就要走了,要走进另一个男人的房子和世界,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原来的她,那个永恒少女的她……只有在心中久久地喊着:姐姐,你别走!
还有龙*应台在《目送》中这样写:“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份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龙*应台主张在孩子日渐独立成长过程中,父母要学会放手和退出。做父母,其实是一场心胸和智慧的远行。既要在孩子年幼时给予强烈的亲密,又要在孩子长大后学会得体的退出,照顾和分离都是父母在孩子身上必须完成的任务。亲子关系不是一种恒久的占有,而是生命中一场深厚的缘分。可是,为人父母,即使可以用各种借口说辞来宽慰自己,目送孩子的背影渐行渐远的切身之感是什么呢?应该有无力,也有欣慰,那是一种搀兑了无限暖意、少许些幻灭与绝望的父母之爱。在多少年轻人背井离乡、辗转在不同城市的当下,这世间又有多少回去与归来的人们,不正是在目送中体会无奈与悲情呢?
在长长的一生中,告别和目送,是我们一直得学会面对的。目送,就是直视一切的结束。开始和结束,相伴相连,这就是一切的本质。
我目送一次又一次红日西沉,目送一场又一场流星雨划过天际,目送一个又一个人从我的世界路过,目送一次又一次的沧海变桑田,目送一幕复一幕的人间悲喜剧,然后,总有一天,目送自己在一颗薤上露珠照出来的天地里,无声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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