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黄河路
被车撞倒的那一瞬间居然有一丝庆幸,不用上班了,心里暗喜。同时疼痛感快速袭来,我猜想情况不简单,赶紧试着站起来。糟了,膝盖不稳定,无法承重。
对方两人从车上下来,四只眼睛盯着我,好像有种被我碰瓷的异样神情。地上一片狼藉,膝盖剧痛,没法起来推倒地的电马儿,无助地环顾四周,身后车辆统统避开我向前驶去,匆匆忙忙,无一人停下来多管闲事。
我单脚站立,摇摇晃晃,稍不注意又要跌倒。为了避免二次受伤,赶紧单脚跳到路边,席地而坐。这时候,整条腿麻木了,撩开裤腿,没有肿胀,没有外伤,但钻心的痛。
膝盖里面好像碎成了玻璃渣,麻木,疼痛,被无数条蚂蚁啃噬,简直让人生不如死。痛到全身发抖,痛到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痛到说不出话,呼吸不畅,精神恍惚,痛到无可奈何,手足无措。
沉默着,忍受着,坚持着,等待着......
我颤抖着双手翻找包里的手机,费力打开,拨通家人电话。忍着剧痛简单说了一下我的情况,地点,让他们赶紧来。
站在一旁交头接耳的两人过来了,问我,为什么动方向盘挂在他们车上?
我当时懵了,他们不是从我后方过来的吗?对方否认,说,我们平行的,你打方向挂过来的。
我无语极了,一句话都不想说,膝盖的剧痛已经让我无力招架。沉默两秒,我看着她干净的双眼说,你的意思是,我摔倒是我的全责,不是你们撞的,对吧?
对方立即闭嘴不说了,然后我说我们报交警处理,反正这里也有监控。我环顾四周看了一下,一共有三个监控都能监控到这里。
两人又回到刚才站的位置,时不时看向我,在商量着什么,嘀嘀咕咕,又在手机上翻找着什么,大概是在商量怎么处置我。
等待交警的过程很漫长,刚好又是五一假前一天下班路上,对面的出城的车堵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家人大概也堵在了路上。
一阵阵的疼痛感让我难受得不想说话,好几个电话打过来,简短说了几句就挂了。我试着移了移腿,一动就钻心的疼,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
今天天气不好,铅灰色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聚集在头顶,黑压压的,风一阵阵地刮着,扬起地面的尘土,让人心烦意乱。雨快要来了,暴雨前的沉闷像把人关进一间不透气的屋子里,让人吸不到空气。
以前羡慕同事因为脚扭伤了在家休息了两个月,这下轮到我了,有点小确幸,又有点担忧,暗暗祈祷,希望也只是扭伤,可以在家休假就好。
“你起来走走吧!”她走过来恳求我,看着坐在地上的我,腿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我无语地瞪了她一眼,有些不悦,还以为我是装的吧,但我还是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不是我不想走,实在是太疼了,走不了。”
“不......不是,你现在不走走,等会儿更走不了了,先起来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呢。”
“就是走不了,疼。”
她还在继续让我起来尝试,我没理她,假装听不见,捂着膝盖忍耐着。
交警来了,他们率先冲上去给交警解释,几人围在一起看上去挺和谐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最后我听见交警说了一句,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的责任。
紧接着我的家人也过来了,婆婆带我去医院,公公留下来跟交警他们处理情况。
检查报告显示撕脱性骨折,这个不算严重,但医生说要住院进一步检查,看韧带是否有问题。
天知道发生了什么,本下班开开心心地回家,还想着明天休假带孩子出去玩的事,结果进了医院,还是我上班的医院。
家属在外地出差暂时没法回家,时不时打电话询问,如今放假什么事都处理不下来,检查也要预约,剩下的只有等待。
时间从那一天起,被按下了暂停键。
待在病房不能自理的日子真的是度日如年,刚开始还觉得轻松,不用一睁开眼就想着上班,不用一看时间就慌慌张张,不用做任何事都匆匆忙忙。
时间恍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也不用刻意去看手机,看是否有工作方面的消息需要及时回复。
同病房的病友几乎都是一些小概率的意外事故,自己走路摔断腿的,被滑板车撞的,坐公交车不拉扶手跌倒的,平时我们很难想到会出这些意外,但在骨科就把各种小概率事件聚集起来了。看到这些就会觉得平日里安全出门,安全回到家也是一件难得的事。
那天早上,医生一大早就来见我,很平静地跟我说,韧带断了,是前交叉韧带,也就是膝盖的主韧带,至关重要的一条韧带,必须手术。
考虑到我是本院的职工,医生交代得很详细,怎么手术,怎么取副侧韧带,后期的康复,疗效,运动功能等等。
听到手术二字,我的心彻底凉了下去,再听到那些细节,更是不敢想象,得多疼啊。并且术后一年才能完全恢复,更是让我的膝盖瞬间又痛了起来。
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想到自己原本想逃避上班而窃喜的心情,更是觉得愚蠢至极。这下好了,不得不躺平了,应该说是彻底躺平的姿势。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杵着拐棍去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在床上。上厕所简直要了半条命,肌肉下坠感,肿胀感,让人痛不欲生。几分钟时间,腿就酸麻胀痛,难受极了,赶紧回到床上,把腿抬高,缓解肿胀。
每天扎针输消肿的药,又打防血栓的针,还要吃消炎止痛的药,各种治疗也马不停蹄地展开。手术排在一周后,这几天主要是消肿。
想到上班的那些日子,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常常满头大汗,精疲力尽。那时候羡慕那些躺在病床上玩手机的人,甚至想当一个病人,因为在我生病发烧的时候都得强撑着上班。
可如今真的当一个病人了,我又羡慕那些跑来跑去的人,他们有一条好腿,那里都可以去。而我成为了残疾人,生活都无法自理。
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是那样地万般不由人,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走,走在我没有选择的路上。
更令人糟心的是,韧带重建加上半月板撕裂的费用极高,差不多我半年工资了。并且我是属于车祸伤,设计到第三方责任人,医保是不报销的,只能走工伤程序。
工伤这边也要看我是否是主要责任人,如果是,只能自费医疗,如果不是主责,可以报销部分。家属回来了,还没收假,只能等待着交警收假后的处理。跟对方协商的事只有交给家属来处理,撞我的一方听见巨额的医疗费也止不住地炸舌,态度一下子就转变了。
这时候,只有想办法能报销多少费用尽量报销,对大家都好。
交警那边知道我的住院费用极高后,也一直没处理下来,要鉴定电瓶车,要上报高层领导处理,让我们一直等待着。
第一次躺在平板床上被推进手术室,上手术台,内心很平静,医生说只是微创手术。安置仪器,又进了吸气实验,医生穿着隔离服,看不清谁是谁。但听见有人对其他人说我是本院职工,想必会对我多一份关照,也多了一份安心。
看着有人给我挂上液体,又用一个注射器推液,我便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是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种感觉很奇怪,他的声音很远,又有着渗透力。我猛地睁开眼,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不知身在何处,仿如隔世。
很奇妙的感觉,像是漫游于梦中,被什么声音拉了回来,梦消失得无影无踪。醒来第一件事动了动腿,很重,被白色的绷带束缚住,里面还有厚厚的棉垫。
回到病房,护士为我安置好心电监护及氧气设备,又给我固定好引流管,让我暂时不要睡着了。我的思维是涣散的,带有止痛泵,感觉不到多么疼,但很想睡,睁不开眼睛。眼皮不停地打架,家属总在我下一秒就要睡着时叫醒我。
熬过最不方便的几天,慢慢地感觉越来越好。抬腿、下角度虽然难,但也在慢慢恢复功能,每天躺在床上重复练习几个简单的动作,学习肌肉训练,原来走路也是需要一步步学习的。
同病房的也完成了手术,此时我们三人都躺在那里,谈论的话题从怎么受伤变成了回去后的康复,都在各自诉说自己倒霉的经历。
膝盖里面疼痛难受,每天晚上要醒来好几次,有时候醒来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忍耐着,反正也不用担心,白天还可以睡。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的仪器,让人感到舒心又沉闷。
手术后,每一天都在慢慢好转,这是最让人感到愉悦的事。每天都有同事来看我,聊着我的事也聊着上班病房里的事。
生活仿佛是被按了暂停键,从忙得昏天暗地中一下子到了无事可做。我想接下来的日子,我可以做很多事,抽出时间来看书、写作,做很多以前想做没有时间做的事。
总是会在每天午夜梦回,或者起床后想起上班忙碌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马不停蹄,挥汗如雨,风风火火,焦虑难安,甚至痛不欲生。
总是认为自己的生活就毁在了每天的走走停停中,做着流水线一样的工作,和各种人打交道,反复平衡着人际关系,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又惴惴不安。
戛然而止的忙碌被疾病代替,是不是以前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让我停下来,开启另一段生活。也许这是命运给我的转机也很难说。
家属跟对方协商了赔偿问题,交警的处理也出来了,大家平摊费用,这样对谁都公平。算下来,花费真不少,接下来还要休假,也是损失。
在病房住久了也让人烦闷,最讨厌一层不变的生活,那是让人无比窒息的感觉。总觉得空气里都是让人头痛的味道,膝盖又难受,腿被绷带缠绕得紧紧的,被束缚得麻木。
每天在索然无味中熬过去,熬到黑夜,又忍耐着到白天,忍受各种不适。多么希望可以下地走走,去大树下坐着,去看看花,去听听风,去感受下雨,去做任何让自己畅快淋漓的事。
每天晚上家属会推着轮椅带我在楼下坐一坐,走一走,被人推着走让我难受,别人异样的眼光,还有自己卑微的审视,都如芒在背。
轮椅好像成为了别人掌控我生活的武器,同样是万般不由人,就好像当初被强行填志愿去读不喜欢的专业,仅仅是为了好就业。我感到悲哀的是,从小到大,任何一件大事都是被推着走的,从一个志愿到工作再到结婚生子,并不是我想这样发展,而是到了这个年纪被人推着去做这些事,好像不做就是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
我从来都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但羡慕那些离经叛道的人,他们听从了内心的声音,没人理解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我好像是生活的傀儡,没有反抗。因为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不随大流,生活早晚有一天会吞噬掉我,让我面目全非。
我不喜欢做轮椅,不喜欢被人推着走,不喜欢上个厕所这样简单的事都要被人问上好几遍,自己能行吗。不喜欢每天空闲了被人问干了什么。
那些话好像又形成了另外一个枷锁,让我得为自己每天无所事事感到羞愧。我多么想大声说出来,我是在养病,不是在玩,不是在荒废自己,请允许我无所事事!
我知道家属并不是在指责我,而是关心我每天的生活,但内心就形成了这样的声音,一遍遍批判自己,一遍遍审视自己,一旦生活舒适下来就变得无所适从,好像不去做事就是一个废物。
可那个时候,我只想放空自己,不去想,不去做。
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出院的那天是最开心的。路过黄河路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就是那天我没回到家,就是那天生活被按下暂停键。
既然是天意,那就顺从吧,我们能做的只有听从天命,打好手中的牌。
回到家躺在自己床上挺开心的,儿子第一时间拥抱了我。我不在的日子他独立一个人睡,坚强了不少,也学着一个人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早上上学还不要奶奶送他,还对奶奶说,妈妈在,家就在。
在自己的房间醒来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半夜膝盖难受睡不着就在床上看视频,看书。
如果说要做些什么计划,达成一个什么样的目标。我没有,感觉自己实在是没有那份精力,每天脑子里有很多声音,静不下心来,慌张不安,再加上膝盖疼痛,备受折磨。
这种难受很难说出来,并不是多么疼,就是觉得膝盖里面好像生锈了,有时候又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牵扯着疼,尤其是晚上,习惯性保持膝盖静止不动,放久了挪动一下就僵硬,酸痛。
我买了各种护膝的用起来,好像效果并不是那么好。每天只能躺着,下床上厕所要带上护具,并且腿下坠容易肿胀疼痛,坐着也难受,每天都觉得坐卧难安。
本以为大把时间可以做一件大事,却被膝盖难受这件小事打败了。每日躺着又陷入想与做之间,想法很多,却只停留在脑袋里,仅仅是幻想而已,做起来难很多,去做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看着视频,看着小说。把自己的想法一推再推,都最后快要睡觉了,发现自己一天什么都没做。
反复幻想,反复纠结,反复颓废,反复让自己陷入两极分化的境地,又习惯性地责怪自己,觉得自己如此平庸的一个人,却总想着一鸣惊人,跳脱牢笼般的生活状态。
有时候又觉得人生不需要太用力,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就算做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也挺好。我总是陷入到内耗当中,工作的时候,那么想改变现状,那么想从烦人窒息的工作中脱离出来。但经过了12年,我还是在同一个岗位,每日忍受着,坚持着,期待着。
好像我就从来没有主动去改变过什么,总是去责怪命运,命运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自己本来的轮廓。
腿每天都在好转,之前的肿胀感也在慢慢减轻,杵着拐棍走路也快了很多,时间久了,就特别想走路。
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床上,有时候家里人会推轮椅让我出去逛逛路,我挺抗拒的,一出门很多人看着我,东问西问让我无所适从。外面的路并不是太平坦,有些地方坑坑洼洼,需要家里人将轮椅翘起来,我坐在上面会感觉自己废了,被人操控。这好像这又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其实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又在乎别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将自己伪装起来,藏住内心的脆弱,害怕的时候,也会以伤人的方式去应对。
总之,我没有去追求内心的真实让我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内耗里。承认自己很多方面不如别人也挺好,承认自己本就平庸,承认自己笨也行。
不管怎么说,我身上有优点也有缺点,不必藏住那些缺点,大胆承认比回避更好。
再后来,能走路了,那一天是一个半月来最让人精神振奋的一天,试着在地面站立,站着就觉得自己又可以起来了。
走路也是需要学习的,从练习肌肉力量,练习空中走路,练习膝盖灵活度,再慢慢学着站立,再到原地踏步,然后再一步步试着走去。
我想学习写作也是,像训练肌肉一样,每日日更。从一个字到一段话,再到一个故事,只要持续去做,沉下心来,总会有结果。
做得多了,心就沉下来了,就不再焦虑,只有想得多的人才会陷入一遍遍的焦虑中。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