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新采28:檀弓上·“死有礼”故事三则
《礼记》新采28:檀弓上·“死有礼”故事三则
《论语·卫灵公》中记载“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孔子显然对杀身成仁的行为持赞许态度。有一次,弟子们担心孔子要留在卫国这个是非之地,又不好意思直接提醒老师,只好拜托机灵鬼子贡去打探一番。子贡脑袋转得快,他问老师怎样看待伯夷、叔齐,孔子讲——“仁人”。子贡接着问,那这两个人最后离开世界时心中会有怨气吗?孔子讲:“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子贡听了就离开了,他私下里告诉同门师兄弟——放心吧,老师不会那样做!
这一番哑谜再明确不过了,连“杀身成仁”的准备都做好了,孔子又怎么会违背“仁”在卫国这个是非之地苟且为生呢?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是还有存身的地方可选,要是连存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便只剩下“杀身成仁”了。因为,只有死,才能让“礼”的精神存续下去,俗称“死有礼”。
(一)把压力丢给生者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盖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弒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使人辞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
晋献公要杀了他的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对太子说:“太子您为何不把自己的心意对献公表明呢?”太子说:“不可以。君父有骊姬才安逸,(如果我说出了实情)便是我伤了献公的心啊。”重耳说:“然而你可以选择逃走呀?”太子说:“不可以。君父误会我的罪名是弑君。天下难道有愿意接纳弑杀自己父亲之人的邦国吗!我逃走又能到哪里去呢?”随后太子申生派人向他的太傅狐突辞别,说:“申生有罪,罪在当初没有听从伯氏您的劝告,以至于陷入死地。我虽然不敢说喜欢这种死法却已经是不得已了,只是顾虑到我的君父已老,儿子们又正年少,国家正处在多难之时,而您伯氏又不肯出来帮助我的君父谋划国事;如果您伯氏能出头帮助我的君父谋划国事,我申生甘愿受赐而死!”留下这些话后申生再次拜手稽首便自杀了。因此被谥为“恭世子”。
有人说申生迂腐,可扪心自问,我们如果处于他当时的境地,又能怎样做呢?重耳提到的两条路,都是走不通的。向父亲说明情况,除了能招致父亲的不快,招致家庭的不和之外,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三十六计走为上,是把一个烂摊子丢给父亲和兄弟,同时,以弑父的罪名纵然能暂时逃离,又何以在天下立身呢?要知道,申生求的可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苟活,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活在人世间。
退一步讲,申生自己讲得明白,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当初有得选时,没有果断选择离开。
事情已经发生时,警惕还有什么作用呢?所谓的警惕,应该在事情刚刚有些苗头,尚未爆发的时候。应该在最为兴盛的阶段,在最容易昏头昏脑的时候。此时的申生,作出自己选择的窗口期已经过了,他又能怎样呢?
千万不要小看申生之死的意义,他的死影响力非同小可。试想,晋献公会如何看待申生之死?“恭世子”这个名号大概是他许给的。重耳又会如何看待申生之死呢?死者的遗憾,大概率要转化成他奋斗的动力,他要努力让自己一己的生命活出两个人的意义和价值来,这也是他最后成为了不起的诸侯王的一个特殊动力吧!狐突会如何看待舍生之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申生临死前的期待一定会或多或少影响到狐突。后世人会如何看待,两千多年过去了,这个故事绵绵流传下来,本身就是一个明证。
申生死有理——死在礼!
(二)“我”之外,可有他人
鲁人有朝祥而莫歌者,子路笑之。夫子曰:“由!尔责于人,终无已夫?三年之丧,亦已久矣夫!”子路出,夫子曰:“又多乎哉?逾月则其善也。”
鲁国有人早上行过大祥祭礼除去祭服,晚上就开始唱起歌了,子路看见了就笑话这个人。孔子说:“由!你责备他人,就不能悠着点吗?三年的守丧时间,也算是够久的了!”子路灰溜溜地退下了,孔子这才自言自语地说:“何不多些日子呢?要是再过一个月再唱歌就更好了。”
子路退下后,老夫子自己嘟囔的那句话,才是真正的心里话。当面的批评,不过是“待人要宽,律己要严”罢了。
在孔子心目中,“我”之外,没有他人。子路眼中的鲁人当笑者,不过是自己生出的分别心吧。一千多年后,王阳明得了孔子这一心法的精髓,他讲“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甚至还讲,假如天下还有一个人是丧心的,我自己便是丧心的;天下还有一个人是病狂的,我自己便是病狂的。
“我”之外,再无他人。他人之痛,便是我自身之痛;他人之愚,便是我自身之愚。只有真正能感受到这种切肤之痛的人,才能痛定思痛——为这个世界开辟出一条人之为人可以走得通的路来。
(三)神失而后身死
鲁庄公及宋人战于乘丘。县贲父御,卜国为右。马惊败绩,公队,佐车授绥。公曰:“末之卜也。”县贲父曰:“他日不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遂诔之。士之有诔,自此始也。
鲁庄公帅军与宋国的军队大战于乘丘。县贲父负责为庄公驾驭战车,卜国在他右侧护卫。驾车的马突然受惊战车失去其列而败,鲁庄公从车坠落,副车上的人递过登车的绳子庄公得以上车。鲁庄公说:“我事先没有按规制对御、右进行占卜才会如此。”县贲父说:“平日不出问题,而今却除了问题失列而败,是我缺乏勇气招致的。”随后就死在了战场上。后来养马的人冲洗御车战马时,发现有一支冷箭射中这匹马的大腿内侧肌肉。鲁庄公说:“不是县贲父的过错啊!”于是写了一篇诔文表彰县贲父。士这一阶层死后有诔文是从这一事件开始的。
很显然,县贲父是为自己的御者天职而慷慨赴死的。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够勇敢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后来,达巷党仁评价孔子——“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听说了,对弟子们说:“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我最终依凭什么立身呢?做射手还是做御手呢?我还是做个御手吧!孔子心中对标的参照大概便是县贲父吧!
诔文不诔文的,都无所谓。死得其所才是关键!一念生死,县贲父是先失其神,而后身死的。县贲父之死,为士者树了一个新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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