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10.25 写给儿子纪泽
纪泽:
十月十一日接尔安禀,内附隶字一册。二十四日接澄叔信,内附尔临《元教碑》一册。王五及各长夫来,具述家中琐事甚详。
10月11日收到你的信,里面附带了一本隶书字。24日接到你澄叔的信,里面附带了你临摹的《元教碑》@1 字。王五和其他长夫来过,说了一些家中的事儿。
尔信内言读《诗经》注疏之法,比之前一信已有长进。凡汉人传注、唐人之疏,其恶处在确守故训,失之穿凿;其好处在确守故训,不参私见。释谓为勤,尚不数见,释言为我,处处皆然,盖亦十口相传之诂,而不复顾文气之不安。如《伐木》为文王与友人入山,《鸳鸯》为明王交于万物,与尔所疑《螽斯》章解,同一穿凿。朱子《集传》,一扫旧障,专在涵泳神味,虚而与之委蛇。然如《郑风》诸什注疏以为皆刺忽者固非,朱子以为皆淫奔者,亦未必是。尔治经之时,无论看注疏,看宋传,总宜虚心求之。其惬意者,则以朱笔识出;其怀疑者,则以另册写一小条,或多为辨论,或仅著数字,将来疑者渐晰,又记于此条之下,久久渐成卷帙,则自然日进。高邮王怀祖先生父子,经学为本朝之冠,皆自札记得来。吾虽不及怀祖先生,而望尔为伯申氏甚切也。
信中提到你在研读《诗经》的注疏,方法比之前信中所说有所进步。说起汉人和唐人的注疏,固守故有的解释有时候过于勉强;但坚守传统,不参以私见的好处是值得肯定的。将"谓"字解释为"勤"的做法不多见,将"言"解释为"我"的却处处都是,因为这是口口相传的训诂解释,所以就不再顾忌文气的不稳妥了。比如《伐木》是文王和友人进山的故事,《鸳鸯》是明王与万物交流的象征,以及你所怀疑的《螽斯》的注解,都可能被穿凿附会。朱子的《集传》从中解决了这些问题,专注于涵盖神秘的意境,而不是凭空臆断。但对于《郑风》等注解,有些人认为它们全部都是刺忽,但朱子认为它们全部都是淫奔,这也不一定是正确的。你在研读《诗经》时,无论是看注疏还是宋朝的注解,都应该虚心研究。如果你觉得有所收获,你可以用朱笔在文中做标记;如果你对某些注解有疑问,可以在另外的小本子上写下来,可以长篇大论,也可以只写几个字,等到疑问解决了,再将它记在注疏标记下面,长期积累,自然会有所进步。高邮(地方)的王怀祖父子(王安国、王念孙、王引之爷孙三代俱精于经史、训诂) 都是当朝经学方面的权威,他们都是从做笔记开始的。虽然我的水平还远远不及他们,但希望你也能向伯申氏@2这样精进学习。
尔问时艺可否暂置,抑或它有所学?余唯文章之可以道古,可以适今者,莫如作赋。汉魏六朝之赋,名篇巨制,具载于《文选》,余尝以《西征》、《芜城》及《憾》、《别》等赋示尔矣。其小品赋,则有《古赋识小录》。律赋,则有本朝之吴榖人、顾耕石、陈秋舫诸家。尔若学赋,可于每三、八日作一篇大赋,或数千字,小赋或仅数十字,或对或不对,均无不可。此事比之八股文略有意趣,不知尔性与之相近否?尔所临隶书《孔宙碑》,笔太拘束,不甚松活,想系执笔太近毫之故,以后须执于管顶。余以执笔太低,终身吃亏,故教尔趁早改之。《元教碑》墨气甚好,可喜可喜。郭二姻叔嫌左肩太俯,右肩太耸,吴子序年伯欲带归示其子弟。尔字姿于草书尤相宜,以后专习真、草二种,篆、隶置之可也。四体并习,恐将来不能一工。
你问我是否可以暂时放下艺术,或者有其他要学习的?我认为文章中能够道出古人智慧的,又适用于当今的,最适合的就是作赋了。汉魏六朝时期的赋作,是名篇巨制,被收录在《文选》中,我曾经以《西征》、《芜城》、《憾》、《别》等赋作作为示范给你。而对于小品赋作,有《古赋识小录》可以参考。另外,还有本朝的吴榖人、顾耕石、陈秋舫等人的律赋可以学习。如果你想学赋作的话,可以每隔三到八天写一篇大赋,可能是数千字的作品,也可以写一些只有数十字的小赋,无论是否对仗,都没有问题。这个事情比起八股文来说更有趣味,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至于你所练习的隶书《孔宙碑》,你的笔法太过拘束,缺乏灵活性,可能是因为你握笔太靠近笔尖的原因,以后可以握在笔管的顶端试试。我曾经因为握笔太低而吃亏一生,所以教导你早点改正。至于你的《元教碑》的墨气非常好,令人高兴。郭二姻叔(郭嵩焘)@3觉得你的字左肩太低,右肩太高,吴子序年伯想要带回去给他的弟子展示。你的字姿在草书上尤为合适,以后可以专门学习真书和草书,篆书和隶书可以先不写了。担心你学四种字体,可能将来无法做到全面精通。
余癣疾近日大愈,目光平平如故。营中各勇夫病者,十分已好六七,未尚未复元,不能拔营进剿,良深焦灼。闻甲五目疾十愈八九,忻慰之至。尔为下辈之长,须常常存个乐育诸弟之念。君子之道,莫大乎与人为善,况兄弟乎?临三、昆八系亲表兄弟,尔须与之互相劝勉。尔有所知,常常与之论,则彼此并进矣。此谕。
最近我的癣疾有所好转,眼睛和平常一样。营中有很多壮勇者病了,已经有六七分康复,但还有些未康复的,无法离开营地前去剿匪,这让人很焦虑。听说甲五的眼病好了八九成,就让人放心了许多。作为长兄,你要保持对兄弟的关心与帮助。君子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善待他人,何况是兄弟呢?临三和昆八是亲表兄弟,你要与他们相互鼓励。如果你能经常把学到的知识与他们讨论,那么你们彼此都会有所进步。
注释:
@1《元教碑》,不知道是否为错字,猜测是颜真卿的《元结碑》。更多说法是《玄教碑》,为了避讳把『玄』改为『元』。是赵孟頫所写,是楷书的代表作。
@2 所谓“伯申氏”就是清代大学者王引之。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是清代训诂学大家,父子两人都为学者,经常在家里批阅图书、探讨学问,其成就就在当时被人成为“高邮学”。
@3 郭嵩焘是湖南湘阴人,比曾国藩小7岁,1836年曾国藩进京参加会试失败后返回湖南时,经人介绍认识了郭嵩焘,二人在一起相处了几十天,二人互相切磋学问、成为志同道合的挚友。他和曾国藩是中学同学(岳麓书院),也是亲密战友,还是亲家。郭嵩焘进京赶考,一般不住快捷酒店,住在曾国藩同学家中,有时一住就是几个月。曾同学不仅一点不觉得烦,日后还非常怀念这段时光,“自从有两仪,无此好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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