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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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洛丝娅看着对面穿着白大褂涂着鲜艳口红的女人一张一合的嘴巴，她莫名想到任思明不久前送给她的那条鱼。任思明是巷子里人人皆知的傻瓜，只因她随口说了一句想养条鱼，那傻瓜第二天就提了一大袋子活蹦乱跳的鱼来找她。她从里面挑了最丑的一只，鱼其实长得都一样，她就是觉得全身都是黑色斑点的那条鱼格外丑。

“这条鱼我留下了，其它的你带走。”任思明看着她认真选了一条留下，乐得呵呵傻笑。她想到任思明笑起来哈喇子都快流出来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

“小娅，给你说的记住了吗？这个药一天吃三次。”

“吃个鬼。”

“你说什么？”

洛丝娅白了面前女人一眼，已经快要四十岁的年纪，即使保养得再好，眼角还是被岁月留下了浅浅的鱼尾印记，倒是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让女人看上去有种独特的韵味。洛丝娅讨厌女人这双眼睛，明明和黄佳怡长得一点也不像，却因这双眼睛总让她想起过世的黄佳怡。女人的嘴巴又开始一张一合，这让她心烦意乱。

“别说了，你这条鱼。”

“你说我是什么？你这孩子，要不是你爸托我今天给你拿药，我也不想管你。”

“正好我也不想被你管，拜拜了您嘞。”

说完不顾女人伸过来想拉她的手，洛丝娅径直扔掉桌上已开好的药，飞快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真爽！”

逃离掉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站在街上使劲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洛丝娅想到女人刚才想来拉她却没拉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的滑稽模样，就开始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笑归笑，她知道女人此刻一定正在跟洛阳汇报自己的大逆不道行为，等回到家，少不了洛阳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哼，傻 x。”

洛思娅不在乎地摸了摸口袋，翻遍两个裤兜只找到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脑海中飞速想了一遍：可乐三块，方便面四块五，口香糖两块五，面包五块，可供选择的东西并不少，她来到一个便利店开始慢慢挑选起来。

“小娅？”

正当洛丝娅站在放着一排方便面的货架前犹豫着该选哪种口味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这声音来源于任思明的奶奶，转过身一看，果然是。

“小娅，你爸又不在家吗？走，去奶奶家，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洛丝娅本就不想太早回去，于是没有拒绝乖乖跟在奶奶身后。和奶奶一同回到家时，任思明正蹲在奶奶养的鱼塘外发呆，看见洛丝娅，他立刻站起身一把拉住洛丝娅。

“娅娅，走，去看，去看鱼～”

和她那条看起来很丑的黑斑鱼截然不同，小小的鱼缸里是一条全身青绿而尾巴和鱼鳍都是鲜红颜色的一条鱼，只一眼，洛丝娅就被这条漂亮的鱼吸引住。

“你从哪弄来这么漂亮的鱼。”

“奶，奶奶弄得。”

任思明磕磕绊绊说出这么几个字，奶奶将话接过：

“昨天去进货，看到有条这样的鱼，就买回来让明明玩。”

“这条鱼好看。”

“给，给你，娅娅。”

任思明又露出一脸标志性傻笑，洛丝娅摇了摇头，她知道这条鱼如果到自己手上，一定活不了多长时间。

“不了，还是你养着。”

洛丝娅本想跟着奶奶进厨房帮忙打下手，却被奶奶轰出来。她只好也学着任思明的样子蹲在地上看着鱼缸里的鱼，任思明的表情很专注，专注到看上去和正常人毫无差别，洛丝娅突然有种任思明其实并不傻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

“走，会走的鱼。”

“那是游，鱼只会游。”

洛丝娅叹了一口气，刚才一刹那她竟然觉得任思明不傻，有和正常人一样的思维，真是荒唐，说到底，他还是个心智发育不健全，智商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

【二】

洛丝娅是天快黑的时候回来的，刚进门就看到徐静姝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厨房的油烟机时不时就会罢工，油烟味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缝渗进客厅隐隐有些刺鼻。以前黄佳怡还在世时，洛阳闻到油烟味总会气冲冲地跑去厨房埋怨黄佳怡不知道请人来修油烟机，如今他不仅自己在厨房闻着油烟味，还为了徐静姝亲自下厨做饭。

“今天，你是不是在静姝阿姨那里拿药，拿到一半就跑了？”

听见洛丝娅回来的声音，洛阳推开厨房的门伸出头问了这么一句。尽管知道徐静姝一定会跟洛阳打小报道，洛丝娅还是对她狠狠瞪了几眼。

“瞪什么瞪，你静姝阿姨今天本来休息，就是为了你特意去的医院，你太不像话了。”

“她自己说不想管我，关我什么事。”

“你还狡辩？洛丝娅，你怎么就不能懂事点？”

“孩子也该饿了，咱们先吃饭吧。”

徐静姝从沙发上站起来拉过洛阳，一起进了厨房。

“静姝阿姨怀孕了，你今天差点让她摔倒。”

饭桌上，当洛阳说出这句话，洛丝娅才理解为什么白天徐静姝明明只是差一点摔倒，却没有再追出来，原来是害怕动了胎气。她盯着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孕育着这个家庭将来的一份子，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娅娅，白天是我说的不对，你就是我的孩子，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不管你。”

徐静姝夹了一块肉放进洛丝娅碗里，被她很快夹出扔向了桌上的残渣盘。

“我不是你的孩子，以后也不是。”

“洛丝娅！”洛阳终究还是忍不住，抡起手，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洛丝娅的左脸上，原本戴着的助听器因为过大的力度直接被扇飞，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度重重散落在地。

耳中拿刀锯木头的声音又开始无休止地响起来，洛丝娅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了，上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在黄佳怡去世时候。她用力攥紧了手心，但什么都没说，蹲在地上开始捡起散落的碎片，有碎片掉在了沙发下面，她不得不跪在地上将身子贴在地板上伸手去够，最后找齐了所有碎片，才回到房间将门反锁。

靠着门蹲坐在地上抱着头想强迫那种聒噪的声音停止，可无济于补，没有开灯的房间，耳朵里的声音随着全身血液在这黑沉沉的房间里更是嚣张的狂叫。洛丝娅握着手里坏掉的助听器，那是黄佳怡给她买的，也是黄佳怡第一次那么开心地给她买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耳鸣声才稍微好一点。洛丝娅走到玻璃缸前，丑丑的黑斑鱼还活着，但因为有限的活动环境，黑斑鱼游得并不畅快，她将手伸到水里开始搅动，黑斑鱼因为外物的突然入侵显得惊慌失措，在她手里拼命摆动着尾巴游来游去。洛丝娅不费力气将鱼捞了出来放在自己的书桌上，撑着下巴看着它在桌面疯狂扭动，直到快没力气的时候才将它重新放进去。

【三】

洛丝娅是被噩梦吓醒的，她梦到黄佳怡虚弱地躺在床上，一直喊她的名字，丝娅，丝娅，听起来就像死呀，死呀。她想凑近听一听黄佳怡咿咿呀呀地还在说着什么，可凑近一看又成了任思明妈妈满脸是血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后半夜再也没睡着，捱到天亮起床，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过去，黄佳怡从不会在家里用香水，她只有出去的时候才会在身上喷一点。相比较徐静姝来说，黄佳怡对生活的到底还是少了几分情趣，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洛丝娅觉得洛阳并不爱黄佳怡，他对黄佳怡永远都是冷冰冰的态度，所以她总是很心疼黄佳怡，认为黄佳怡在洛阳身上受了太多委屈。

一路上，尽管洛丝娅已经用了比平时跑得更快的速度，但还是因为迟到了一分钟被教导主任记了过。走进教室，她习惯性地看向第一排的位置，班长方思远挺着笔直的背正大声地背着课文，同样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洛丝娅总觉得方思远穿得比任何人都好看。

下课时方思远收作业，她才想起来又忘记写，在书包里找了找，最后拿出一个新本子，写上自己名字后交给了他。似乎对这一操作已经习以为常，方思远接过作业本放在了一大沓作业本的最下面，转身去收下一个人的作业。

“伸手，检查指甲。”

听到身后方思远的声音，洛丝娅突然想起，学校也不知哪个人才领导规定每个周的周一让班长检查指甲。她很庆幸刚才方思远并没有让自己伸出手，从包里掏出纸巾，将手藏在桌兜里，她开始摸索着一点点弄出指甲里的污泥。今天早上起来发现那条黑斑鱼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明明后半夜她一直醒着，可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她本想将那条死鱼直接丢进垃圾桶，后来又觉得还是埋在花园里比较好。几天没下雨的泥土很干，加上旁边什么工具都没有，她挖得有些吃力，好在最后还是将那条黑斑鱼完整地埋了。

连着两节课，洛丝娅都在想昨天的事情，想徐静姝隆起的腹部。她想得很投入，以至于方思远走到她跟前，她还保持着眼睛看书脑海里想别的事情的状态。

“洛丝娅。”方思远又喊了一遍，洛丝娅才发现此刻的教室只剩自己和方思远两个人。她偶尔才会去做课间操，但方思远据说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剧烈运动，连做操也不可以。学校的喇叭声很大，大到方思远站在洛丝娅面前说话，她听得很吃力，从笔袋里拿起一支笔，洛丝娅在本子上写：

“你说什么？”

“你的作业老师让重新写，你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方思远在她写的下面回复。洛丝娅对着方思远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方思远拿过笔继续写：

“你的助听器今天没戴吗？”

“坏了。”

班里所有人都知道洛丝娅听力不好，需要戴助听器才能正常上课。在物以类聚的世界里，人们的同情心并不泛滥，同学们也并不会因为洛丝娅有生理缺陷就对其抱以同情和她交好。很多时候，洛丝娅都是一个人。方思远作为班长，是唯一一个和她说话较多的人。

“放学等我，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可以修。”

洛丝娅看着方思远写下的那行小字，笑着点了点头。

【四】

洛丝娅被一群小混混堵住的时候，方思远去买水还没回来。原本和她顺路走在她身后的几个女生见状立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洛丝娅紧紧攥着的手心已经出汗，没有修好的助听器握在手中，还没来得及装进书包。

“借点零花钱。”

洛丝娅虽然没太听清对面的人说什么，但她立刻蹲在地上取下书包假装找钱，趁机将助听器塞进书包的夹层。

“我只有这么多。”

“太少了，看看她包里有没有什么值钱的钢笔、物件一类。”

随着中间一个人的话音落下，有几个人便走上前打算抢洛丝娅的书包。洛丝娅将书包紧紧护在怀里，无奈对方力气要比自己大更多。随着哗啦一声，所有的书、文具通通掉在地上，刚才说话的人皱着眉不满地看了两眼，自己接过书包又使劲抖了几下，发现了被洛丝娅藏进书包夹层的助听器。

“给我。”

洛丝娅伸手想去抢，但对方灵活的身形快到让她根本抓不住。

“给我。”

“喂，我们说话你能听见吗？”

发现助听器似乎让他们找到了某种乐子，几个人开始围着洛丝娅将助听器传来传去，洛丝娅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很像一只猴子，但她不得不随着助听器被传的方向跑来跑去，试图抢回来。

“娅娅～娅娅～”

争夺间，任思明不知从哪刚好出来，几个小混混本来看到任思明人高马大的样子还有点害怕，但很快发现任思明并不同于常人。

“傻子，竟然是一个傻子。”

几个人更是肆无忌惮将洛丝娅的助听器高高抛过头顶，再接住传给下一个人。其中有人开始在任思明的身上摸来摸去，试图发现别的好东西。但他们显然低估了任思明的傻劲，这群人虽说是混混但顶多是仗势欺人抢点小钱，并不敢闹得太凶。可任思明是傻子，他不怕把人打坏，他也不知道自己很重的拳头落在别人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所以在看到任思明不要命地将洛丝娅护在身后挥舞着拳头一副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样子时，所有小混混都还是害怕了，只好讪讪地离开。

洛丝娅看到那群人走远后才顺着墙壁跌坐在地上，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浸透。

“娅娅～，娅娅不怕。”

任思明并不知道洛丝娅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懂得该如何哄洛丝娅，他只是模仿着曾经洛丝娅哄他的样子，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一遍遍说着“不要怕。”洛丝娅突然有些想哭，这个傻子，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们回家。”

洛丝娅从任思明的怀里将头伸出来，示意两人一起回家。起身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远处的墙角，那个已经站了有一会儿的影子还在，洛丝娅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回到家时，徐静姝似乎坐在那里已经等了她很久，见她回来立刻去厨房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放在她面前。

“娅娅，老师今天放学放晚了吗？”

洛丝娅没有理会徐静姝的话，本想绕过徐静姝直接进房间，但她看了一眼徐静姝，那双眼睛真的很像黄佳怡，鬼使神差，她坐了下来。

【五】

秋天时，徐静姝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因为是高龄产妇，她不得不停止了在医院的所有工作开始在家养胎。洛阳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洛丝娅这才知道洛阳其实也可以戒掉将近二十年的烟龄，也能抽出时间坐在沙发上陪徐静姝安安静静看一会儿电视，甚至还会主动打水帮徐静姝洗脚。

同时，洛丝娅的耳鸣也越来越严重，即使戴着助听器也听不清老师在课堂上讲什么。于是干脆不听老师讲课，困了就趴在桌上睡觉，老师多次劝说无果，后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思远除了收作业的时候会放一本自己的作业在她面前，还会在她被抽中回答问题时给她递悄悄话，但她已经不再理会。如今她和方思远的距离只有中间隔着的一张桌子，只要抬头就是方思远的后脑勺，洛丝娅的目光却很少再像从前那样落在他的身上。班里唯一一个会主动和她说话的人，洛丝娅也选择了“绝交”。

日子依旧如一潭死水，压抑着，沉默着。

有一天，当老师宣布方思远因为身体原因需要做手术办理休学，班长由另外一个人来当时，洛丝娅才注意到自己正前方的位置空了下来。她在桌兜里掏了很久，终于从一堆废纸里找出了一个颜色不一样的纸团，是方思远一个周前突然扔给她的，当时因为耳鸣正心烦意乱，她随意将纸团扔在了一旁。洛丝娅打开纸团，清秀的字迹写着：洛丝娅，对不起，那天没有帮你。

原来那天她没有看错，他真的一直都在，全程目睹了她被捉弄，狼狈的一面。洛丝娅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发酸，才用力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抽离，很难受，很痛。洛丝娅趴在课桌上，连着两节课都没有抬头。

洛丝娅开始更加频繁地去任思明家里，没有作业的时候她就会帮奶奶卖鱼。奶奶到底是上了年纪，好几次别人拿了鱼不给钱就走，还是被她喊回来才付钱。

“奶奶，你又忘了收钱。”

奶奶听到她的话，总是呵呵一笑。洛丝娅有些想不通，一个有着很惨遭遇的老太太，为什么一天到晚脸上还能挂着笑容，她的心里不会难过吗？洛丝娅是这么想的，她也这么问过。

“娅娅，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条行走在陆地上的鱼，总是要经历很多苦和磨难的。”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一直落在任思明的身上，任思明听不懂奶奶的话，他只是乐呵呵地冲着奶奶笑，蹲在地上看着鱼缸里那条游来游去的鱼。

洛丝娅心里很不是滋味，奶奶的说的话她懂，这么多年来，压抑的家庭氛围，不被同学待见的特殊人群，她觉得自己就是奶奶说的那条在陆地上行走的鱼。除了她，奶奶，任思明，已经去世的黄佳怡，谁又不是行走在陆地上的鱼呢？

【六】

奶奶发生车祸的消息，还是徐静姝告诉她的，大人的消息总是比小孩子灵通。徐静姝带着洛丝娅赶到医院的时候，奶奶还在昏迷中。任思明蹲坐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头，一米八的个子看上去无助地像个四五岁的孩子。洛丝娅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任思明，看到洛丝娅，任思明顿时红了眼眶。

“血，血～”

洛丝娅知道任思明一定是想到以前了，她还记得很多年前来找任思明，结果却看到满脸胡茬的男人恶狠狠地将大着肚子的妻子推倒在地，四处流淌的鲜血都没让他心软半分。如果不是奶奶抱着发疯男人的腿，洛丝娅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还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当时任思明也是蹲坐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头拼命瑟缩着身子，看上去只有很小的一团。她很心疼地跑过去抱住任思明将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任思明窝她的怀里“哇”一下大哭出来。

那是洛丝娅很怕的一幕，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整个身下都是鲜红的一片。有时候她看到任思明总是一脸乐呵呵地挂着笑容，她觉得傻傻地活着也好，就不会时常想起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惨死，自己的父亲又是因什么坐牢。

“奶奶～奶奶～”

洛丝娅喊了好几声，床上的人都毫无动静，和当时黄佳怡车祸时一模一样，奶奶现在身上也是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她很害怕奶奶会和黄佳怡一样就这样躺着再也醒不过来。

因为岁数已大加上常年在鱼塘里捞鱼的缘故，奶奶的手看起来就像枯木一样干瘪得厉害。洛丝娅将奶奶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想起在很小的时候，总是在巷子里看到被人欺负的任思明，任思明是个傻子，永远都不知道还手只会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有一次她实在看不下去，便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其他几个孩子，刚好被路过的奶奶看见这一幕。自那之后奶奶就将她看成了自己的亲孙女。黄佳怡不在家的时候，奶奶家便成了她第二个吃饭的去处。

“娅娅，来奶奶家吃饭。”

“娅娅，你又长高了。”

“娅娅，耳朵又开始疼了吗？”

黄佳怡和洛阳总是有吵不完的架，他们从不顾及吵的时候自己是否在场，就像他们也从不关心天生耳背的女儿在学校有没有被同学欺负，放学回来没有饭吃会不会饿肚子。只有奶奶会关心她，会在她哭的时候将她抱在怀里心疼地哄她。

“奶奶会死吗？”

第一次，洛丝娅主动问向徐静姝，徐静姝站在洛丝娅的身后轻拍着她的肩膀，并没有说话。

奶奶住院后，徐静姝不顾洛阳的反对坚持挺着大肚子照顾着病床上的奶奶，洛丝娅每天放学后都会去医院，任思明将自己的鱼缸从家里搬来放在了病房的阳台上，他总是很乖，不吵不闹，大部分时间除了坐在奶奶身边就是盯着鱼缸里的鱼。

命运并没有因为一个人可怜就放过她，奶奶还是死了，唯一的一个亲弟弟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也只是说了一声赶不回来就挂了电话。洛丝娅抱着小小的骨灰盒，哭得泣不成声，任思明觉察到奶奶再也不会回来，跪在地上也同样嚎啕大哭。

【七】

操劳奶奶的事情让徐静姝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几天后也住进了医院。洛阳开始没日没夜在医院陪床。洛丝娅偶尔去医院，尽管徐静姝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看起来很虚弱，却在每一次看到她来时都会对着她笑，洛丝娅总是下意识地别过头，避开她的眼睛。

任思明暂时住在了洛丝娅家里，正值寒假，洛丝娅不写作业的时候就陪着他玩，更多时候是两个人一同看着鱼缸里的鱼发呆。

“娅娅～娅娅～”

洛丝娅打扫卫生时，任思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个本子，洛丝娅接过拿在手里，竟是洛阳的日记，顺着日记一页一页翻过，等她读完，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娅娅～娅娅～”

她回过神，看到的是任思明一张满是着急的脸。

“娅娅不哭，不哭。”

洛丝娅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全是泪水。

她一直以为是洛阳不好，在这个家里受委屈的是黄佳怡，她也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听力问题才让洛阳对她总是冷冰冰的态度，她甚至还猜测洛阳和黄佳怡关系不和睦是由于徐静姝的插足，是洛阳变了心，所以在黄佳怡去世后她再也没喊过洛阳一声“爸爸”。

“怎么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洛丝娅抱着头喃喃自语道。

日记本上写得很清楚，黄佳怡是洛阳的爸爸去世战友的女儿，受战友所托他让洛阳娶了黄佳怡。

“她的心里一直装着别人，只不过那人抛弃了她，她才接受和我在一起，她不爱我，我对她也没感觉，我们的婚姻就像是一座牢笼。”洛阳在日记里痛苦地写道。

难怪洛丝娅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也难怪洛阳和黄佳怡相处这么多年，两人从没有一丝恩爱，洛丝娅突然很心疼洛阳，也心疼黄佳怡。

“她临终前一直在哭，让我重新找个女人一同好好抚养娅娅，这份婚姻对于我们都太累了，这个家庭对于娅娅也实在太不公平，只是她还这么年轻，老天爷怎么忍心夺走她的生命？”

这是最后一篇日记，日期是黄佳怡去世后的一个月。

洛丝娅合上日记本，任思明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起身将日记本重新放了回去，然后拨通了电话。

“爸，静姝阿姨还好吗？”

“好，好，她挺好的。”

也许是太久没听到这声“爸”，洛阳的语气里有着藏不住的欣喜，洛丝娅简单聊了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两周后，徐静姝有惊无险地生下了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出院的时候，洛丝娅和任思明一同去接她。洛丝娅不会抱孩子，徐静姝一直鼓励她试一试，小小的婴儿抱在怀里，粉粉嫩嫩，柔柔软软，她突然有些想哭。

“阿姨，他叫什么名字？”

“洛一安。”

一安，一辈子平平安安，洛丝娅在心里又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

“安安，娅娅，安安。”

任思明坐在旁边也一直好奇地盯着她怀里那小小的一团，洛丝娅对任思明笑了笑，今后，她就有两个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