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平:从女性的立场说“新女性”

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女性。我想,大约是有一点旧头脑,有一点新思想,融合起来的一个东西。这东西,——像我似的——也许被一些人所满意,如她的对手方面就是,然而在她本身则是不满意的。

她苦闷:有时被新思想所指引,不甘于现状;有时被旧道德所涵养,安于现状。但并不同于齐明先生所说的,“要女性不过函数生活,却仍然照旧维持过函数生活时所显现的一种风貌的‘屈膝’。”

过去我们的生活时这样的:

L是知名的著作家,然而她的生活时那么孤独,一切几乎都要亲手处理。我呢,从学问请益和政治关系,有机会和他更多的接近,于是就时常为了工作在他的左右。不晓得怎么一来彼此爱上了,也许是大家的思想差不多,意气相投吧,总之,后来到上海就生活在一起了。

我们的住处很似机器房,简单的用具之外就是机器材料,——书籍——而我们两人就是两部小机器。他在写作,我在抄写或校对之类,仅有的机会才到外面散步一下,他是值日而更偏重于夜班的。我值日班。这两部机器就这样地工作着,一个月内生产了《奔流》《语丝》和《朝花旬刊》之类。《近代木刻选集》,以及《近代美术史潮》的按期翻译。以后期刊负责较少,然而质量方面并不减低,许多杂文集以及翻译都是证据。总计他后期生活,在上海十年来的生产,超过前期二十年来的收获,几乎占全部的过半,自然这些都是他努力的成就,我不敢说有什么帮助的,只不过在琐碎事务上尽可能地,减轻他的精力和时间就是了。

我私意除了帮助他些琐务之外,自己应当有正当职业,再三设法,将要成功了,但是被他反对了好几次。他说:“如果你到外面做事,生活方法就要完全两样,不能像这样子,让我想想再说。”这样子事情就搁起来了。遇到另外的机会,我又想他提起做事,他说:“你做事这些薪金,要辛苦一个月,看人家面孔,我两篇文章就收来了,你还是在家里不要出去,帮帮我,让我写文章吧。”这样的结论,迫得我好似一个希特拉的“贤妻”,回到家庭,管理厨房和接待客人,以及做他的义务副手。后来再做了母亲,成天给家庭的一切闹昏了,到夜里往往睁不开眼皮,他看看笑了,催促我休息。

我不愿意浪费一文钱,在他的辛苦劳役换来的仅有的生活费,我不应该无故分润。我克制自己:穿的粗旧衣服,有似村妇,和摩登的化妆品绝缘,除了两餐饭食,我没有更多的零用,因为我自己不需要。我们不交际,不和亲戚往来,我自己没有世俗所好的一切嗜好。有时一同去看电影,这是唯一的娱乐了,就这样地生活着。不是谁向谁“屈膝”,大家都为了替社会人类工作。

他的工作是伟大的,然而我不过做了家庭主妇,有时因此悲不自胜,责问自己读了书不给社会服务。但是,我又不能更不忍离开家庭,丢下他,独自个儿走到外面做事。以上是我以前的生活,恐怕像我一样的人一定不少。

偶然有机会遇到几位男性先生,他们各自诉说自己的太太不肯走出家庭。一个说:“我的太太过于宝贝小孩子了,一步也不肯出来。她没有不良嗜好,不吸烟,不打牌,不跳舞,样样都好,就是不可能到社会上来,连做礼拜都不大肯去。”另外一位先生说:“你还不晓得我呢,新年拖她出来,后来你知道吗?”我赶快说知道:“你的太太责备你好叫她出来是不是?”他承认了,而且他们都希望有机会多多拖他们的太太出来,更表示自己的从心里愿意她们走到外面。我笑说:“也许是的吧,然而是不是以前没有开放过,所以此刻一时开放了也不肯出来呢?”我这句积压话引起他们的哗笑,但是坚决否认,我说:“恐怕是的吧,我的L在世时,我就没能够到这种地方来。”他们说:“你也自己承认了。”

我那时的不能出来已如上说。至于她们呢,有足以安放的家庭,有足以怡适的生活,不需要去谋生,去做工。丈夫的收入足够她打扮,又兼之各有贤良的丈夫,一切无有不满足,不必走到外面来应酬,费心思,不需要“谋求私人问题的解决”。真似齐明先生所说的,不自觉地“以做男子的函数的生活所能显现的风貌为‘女’性本然的风貌”了,这是非常之可惜的……她们和她们的先生一样处于优秀的社会层,假使出来帮助丈夫旁及社会,就是难民救济,节约救困,寒衣捐献等等的工作,在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没有自认满意的成绩,在她们一定是轻而易举的,毫不费力的超等成就,可惜现时没有好好地把这个门打开来。

要挖开这个门,我想非赖宣传之力不成功了,从各方面向她们宣传,除了她的先生要真下决心把铁门打开,其余亲戚朋友都有做说客的义务。她们有知识有能力,一说就通,一讲就明白,她们有似中国地下蕴藏的抱被,大家都知得到,说得出,就是没有请出来。现在西南已在开发了,随着各地也纷纷叫着开发了,一切的宝贝都出来吧,连着活的在内,我们期待着。

不过问题的本身我想还不全在女性,和爱的家庭的丈夫,“尽管在社会上大吹男女自由平等,要女人出来谋生,经济独立,一到自己的女人,就什么都两样了。”这是我的一位很要好的女朋友说的。他们要家庭,出去了,妻子在家守着,甚至收信会客,自然都比佣人周到;回来了,更需要伶俐的妻子在旁,更觉方便,所以,女人就成天在家。惯了,也就不想出来了。这个责任似乎不能专责备女性,这是社会构成的病态现象,是社会组织落后的国家必然的现象,解决它,不全是女性本身,在男性,在社会问题上,我以为都有关系。

原载《鲁迅风》第10期,1939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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