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检大观园时的众生相（七）

抄检大队最后的一站便是藉香榭，也就是迎春的住处。迎春已经睡下，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这个“叩门半日才开”，倒很符合迎春的脾性。

迎春在贾府被称为“二木头”，取其老实、木讷之意。她与贾琏同父异母，母亲也过世得较早，所以，现在的邢夫人，应该算是她的嫡母，因为人“木”，常常受到邢夫人的奚落和训斥。但迎春人老实，也就不以为意，倒是邢夫人天天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凤姐见迎春已睡，正中下怀，因为，经前面的抄检状况来看，还是尽量别与这些小姑子们正面直视为好。这也是凤姐的滑头和无奈之处。

藕香榭，这个特殊的环境，交织着特殊的复杂的人际关系，注定要发生特殊的事情。是个矛盾的总爆发点。而当事人迎春虽然睡了，但是，因她一身而牵出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和矛盾，必将在这里交汇、酝酿、爆发。

我们先来捋一捋因迎春而交织的关系。迎春是邢夫人那边的人，邢夫人是迎春的嫡母。又是贾琏的妹妹，凤姐的小姑子。而迎春身边的贴身丫鬟司棋，又是王善保家的亲外孙女儿。王善保家的也是邢夫人红人。

如今凤姐带队，王善保家的打冲锋，来一番彻底的抄检，应该来说，都得一视同仁。所以，迎春处被抄检，也不能例外。

凤姐从心底里厌恶王善保家的狐假虎威，因此，采取了看热闹的心理，一心想看看，先前张牙舞爪的王善保家的，是如何大公无私来搜检自己亲外孙女儿的东西的。当然，看热闹的还有周瑞家的等人。因为，这些婆子们日常勾心斗角惯了，估计很是希望在司棋处搜点什么出来。因此，包括凤姐、周瑞家的等，都在盯着她呢。

我们的祖先很是扯淡，发明了一个什么“大公无私”这个词汇。其实，人之初，性本私，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只是社会的宣传需要，才糊弄别人搞什么“大公无私”。在慎独时候，在遇到自己的切身利害关系时，这个所谓的“大公无私”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对于王善保家的来说，也是概莫能外，她是一个底层人物，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公无私”的意识，所以，只是把司棋的箱子胡乱翻了翻，若无其事说：“也没什么东西。”企图含混过去。

可是，她哪里知道众人的看笑话心理，这个傻婆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轻描淡写才要盖箱子时，周瑞家的首先发难，说道：“且住，这是什么？”她眼睛在一边瞪圆了，正盯着王善保家的一举一动，哪容她轻易糊弄，说完，“便伸手从箱中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

重磅炸弹出来了。如果说，那些男人的用品是死物的话，那么，这个字帖儿可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想赖也赖不掉的了。且这字帖儿还是大戏双喜笺帖。

按说这一帮子抄检队员都是文盲，看不出上面的名堂的。可凤姐偏偏因为管理家务，经常算帐，已经认得几个字了，这字帖儿的内容，倒也能看出个八八九九。凤姐接过看去。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字字帖儿有三层意思，一是上月司棋到表弟潘又安家去过。二是可以到园内相见，且方便。三是司棋赠送给潘又安香袋已收到，而且，他也回赠了司棋香珠。

鸳鸯那次在园门隐蔽处撞破司棋与潘又安私会，到此，后果显现出来。当时潘又安慌不择路惊走，那司棋赠送的香囊就遗留在大石旁。这坐实了，绣春囊就是司棋的。是她与潘又安私订终身的情物！

一个字帖儿，给抄检行动画上了句号，也使扑朔迷离的绣春囊事件真相大白。

王善保家的还在装糊涂，看着凤姐抿嘴乐，不明就里，搪塞着问：“必是他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

凤姐诙谐幽默惯了，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便把字帖儿上的内容当众念了一遍，如此糟践王善保家的机会，她如何肯放过？

初始众人唬一大跳，待到明白过来，无不哄堂大笑，这笑，包含了多少对王善保家的嘲弄和鄙视，当然，也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至此，王善保家的算是彻底灭掉了威风，如果说，在秋爽斋挨了探春一巴掌还不觉得怎样的难为情的话，那么，这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算是把她完全打趴下了。妥妥地又被打回奴仆和小人的原形。

她无地自容，面对众人的嘲笑，只好自我解嘲：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

所以说，小人就是小人，当他得势时，蹿得最高，而刻毒、阴狠又较常人为盛。当他失势时，那恬不知耻转身改向，又比谁都迅速，甚至不惜丢掉自己的人格。

相较而言，她的外孙女儿司棋倒要镇定许多，而且，表现了难得的人格高贵。她见事情败露，没有像入画那样跪地哭诉辩解求饶。她的事情要比入画严重多了。可是，她不怕，只是“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

短短的一句表述，包含了司棋的多少敢作敢当的气魄！她的内心其实应该是相当复杂的。但再怎么复杂，在她的认知中，自己追求的爱情没有错，既然没错，那么，为情而献身，为情而遭受磨难，也就无所谓了。那一刻，只有打定主意为爱为情不惜抛弃生命的人，才能有如此的镇定，如此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勇气和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