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东莱博议·齐仲孙湫观政》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译文】
察看一个国家的政治,要看她的朝廷;察看一个国家的风俗,要看她的民间;国家政治只是表面的现象,国家风俗却是内在的本质。因此,善于考察其他国家情况的,没有不先看风俗再看朝廷的。到了单父县的民间,发现渔夫把钓上来的鱼放生,就知道宓子贱(孔子弟子)的政绩卓著了。到了中牟县的民间,发现小孩不伤害小野鸡,就知道鲁恭的政绩卓著了。他们之所以见到民间风俗,马上就赞美宓子贱和鲁恭二人贤良,不用再考察具体治理方法,这其中是大有道理的!
善于治理地方事务的,不一定能够改变地方风俗,但是良好的地方风俗却可以补救较差的治理方式。从周武王到周成王,从周成王到周康王,经历三朝天子,但是商朝末年追逐利益的习气并未完全消失。从汉高祖到汉惠帝,从汉惠帝到汉文帝,经历三朝帝王,但是秦朝动不动暴粗口骂人的习气仍然存在,用政治改变风俗的难度是如此之大。
凭借商朝积累的善行,几百年后,仍然保留了宋国这个余脉;凭借尧的俭朴,千年之后,仍然留下了晋国这个余脉,这就是风俗习惯对国家政治的扶持力量。那些窥测国运兴衰的,不考察风俗,又考察什么呢?齐国的仲孙湫对齐桓公说:“鲁国秉持周礼,不可以动摇根本啊。”这个时候,鲁闵公才八岁,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周礼。鲁国第一夫人哀姜,又是个不守本分的美人。鲁国当时的权臣庆父,就是个弑君篡逆的恶贼。凡是周礼里的重大禁戒,全部违反了。如果看鲁国的朝廷,三纲沦丧,礼制解体,哪里还有什么周礼?因此,我明白仲孙湫考察鲁国,主要考察的不是朝廷而是民间风俗。
鲁国从周公及其儿子伯禽以来,风化融通和谐,那里的百姓耳濡目染,心里所安的,日常所作的,没有哪一点不是周礼。无论是街上的标语,府里的藏书,讲堂上的教化,河流边上的小调,文人的弹唱,乃至穿衣戴帽,都充满了周礼文化。到鲁国听到的一切声音,看到的一切规矩,虽然经过哀姜、庆父二人的胡作非为,只能改变他们的君主,却不能改变他们对周礼的坚持。最高统治者能夺取鲁国的领导权,却不能改变鲁国的风俗。鲁国上上下下都秉承周礼,只有哀姜、庆父等极个别的人在作恶。整个一个鲁国的美好风俗,难道是二三个恶人能够一下子就改变的吗?仲孙湫也算得上善于窥探国运根本的人了。
周公及其儿子伯禽培养鲁国风气在几百年之前,这种效果显现在数百年之后,这种影响非常深远。子孙后代不可能永远保持贤良,国家也不能永远保持安定,法制也始终在变化之中,国家治理也不可能永远保持高效、稳固。即使是圣人对此毫无办法。这种(生住异灭的)变化就被称为气数,既然没有办法(留住气数),只有培养礼义的风俗习惯,留给后代,让他们在衰败混乱的时期,仍然有重新振兴的凭据,让周围的邻居看到国家的深厚底蕴而不敢攻伐,这种为子孙后代的谋划真是太深远了。
世俗之中(那些只看实力、实物、实权的人),在史书上、朝廷中的那些无视教化,把风俗看成子虚乌有的人,哪里能够懂得这个道理?鲁国的风俗能够较好的保持延续,直到鲁国最高统治阶层已经整体腐朽,这也太了不起了。如果鲁国的君主,能够在残酷的内斗中,抽出时间,凭借老祖宗留下的风俗,因地制宜,加强治理,这样的话,又有谁能够阻止鲁国的再度崛起?挽救已经败坏的政治治理,太难了;凭借原有的风俗做任何事情,就非常容易。如今,鲁国的风俗还能补救政治治理上出现的问题,但是,鲁国的政治却不能够借助风俗的力量有所振作。这就是风俗对得起鲁国,而鲁国统治者对不起老祖宗留下的风俗啊!太可悲了!!
《东莱博议·齐仲孙湫观政》
观政在朝,观俗在野;政之所及者浅,俗之所持者深。此善觇人之国者,未尝不先其野而后其朝也。入单父之野,而见弃鱼之俗,则已知子贱之政矣。入中牟之野,而见驯雉之俗,则已知鲁恭之政矣。彼所以一见其俗,遽许二人之贤,不复考察其政者,殆有说也!盖善政未必能移薄俗,美俗犹足以救恶政。自武而成,自成而康,历三世而商人利口未殄。自髙而惠,自惠而文,歴三世而谇语犹存。
以政而移俗其难如此。以商之善,数百年而为宋;以尧之俭,千馀年而为晋。实流风遗俗扶持之力也。彼觇国之兴亡者,不觇诸风俗,尚谁觇耶?齐仲孙湫之对齐侯曰:“鲁秉周礼,未可动也。” 闵公生甫八年,固未识所谓周礼。若哀姜,则弃位而姣;若庆父,则弑逆之贼。凡周礼之大禁,举犯之矣。观鲁之朝,三纲沦,九法斁,指何物以为周礼耶?吾是以知仲孙湫之观鲁,不观其政而观其俗也。
鲁自周公、伯禽以来,风化浃洽,其民耳濡目染,心安体习,无适而非周礼者。揭于观、藏于府、与讲于泮宫、流于洙泗、被于弦歌、形于冠服,郁郁乎其文也!洋洋乎其声也!井井乎其条也!虽经哀姜、庆父之难,能易其主而不能易其礼,能夺其权而不能夺其俗。举鲁国之俗皆秉周礼,其为恶者独哀姜、庆父二三人耳!举一国之美俗,岂二三人之恶所能遽移乎?湫可谓妙于觇国矣!
周公、伯禽培其风俗于数百年之前,而效见于数百年之后,其规模远矣哉!子孙之不能常贤也,国之不能常安也,法之不能常存也,政之不能常善也,固也,虽圣人亦未如之何也。是数者,既未如之何,独有养其礼义之风俗以遗后人,使衰乱之时犹可恃之以复振,四邻望之而不敢谋,其虑后世亦深矣!
世之弊精神于簿书朝会,视风俗为迂阔者,果足以知此哉?鲁之风俗,能存鲁于既坏之余,盛矣。苟鲁之嗣君,当闲暇时,因已成风俗,加以政事,其治孰能御之耶?救已坏之政甚难,因已成之俗甚易。今风俗尚能救政事之疵,而政事反不能因风俗之美,是风俗不负鲁而鲁其负风俗也,悲夫!
【附评】
朱字绿曰:湫只说鲁秉周礼,未可动,未曾说到风俗之美,文偏勘到鲁之朝无一人秉周礼,便坐定民间皆秉周礼,此是特识,有此识见,一篇议论纵横,皆自此生。读此方知夫子之所谓齐变至鲁,实在鲁非齐所及也。淋漓排宕,自是雄文。张明德曰:政成于上,俗化于下,风行草偃,理之常也。如先世遗泽深远,民间沦肌浃肤,虽一时政或不经,而民俗犹敦古处,此国家之幸也。末路致望鲁君,感慨作结,尤有典终江上之致。
附:《齐仲孙湫观政》
闵公元年,冬,齐仲孙湫来省难,书曰:“仲孙”,亦嘉之也。仲孙归,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公曰:“若之何而去之?”对曰:“难不已,将自毙,君其待之!”公曰:“鲁可取乎?”对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