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悬线老人(下)

“真的假的?”

话说到这里,C抓过我的手腕看了看,尽管我口口声声说那是我朋友,他也用一种你看我信不信的眼神看过来。

故事并不长,我们也才走了两三公里,路过一家瑞幸,C大方地请了客。我们两一人一杯冰美式,继续慢慢悠悠回到道上。

“所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当时唯一能回想起来的是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你听过吗?”

C摇了摇头,又笑着补上一句“你可别嫌我没文化”,转而在手机上打开了淘宝想要下单。我连忙摁下来,又给他推荐了常用的孔网又帮他搜了短篇小说集,这才接着把故事说下去。

“这个作者我还蛮喜欢的,有很多短篇故事写的很有趣。”我喝了一大口冰美式,感觉味道与上次比更加刺激,便又将它放了下来。“蜘蛛丝这个故事,说的是有一日,佛祖释迦摩尼路过十八层地狱,看到里面有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想起他以前曾因一念之善放过了一只蜘蛛,便决定给他一次求生的机会。”

“然后呢?”

“然后?他在极乐世界上放下了一根蛛丝,垂到罪人的身边,罪人大喜过望,扒着蛛丝就要往极乐高处爬……”

“你这么一说我就有点记忆了。”C回想了一下,“是不是爬到一半,后面缀了一大群罪人,最后蜘蛛丝断掉他摔下去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

“那不对,我感觉你说起这个老人的时候,没有这么古怪的感觉。”

“古怪的感觉?”

C喝了一口,也跟着把杯子放下,脸上写满了“我为什么要点美式”的后悔,那种表情和他的困惑结合在一起,一时之间显得十足滑稽可笑。

C:“按你这个说法,我可不可以大胆猜测,每次濒死之际都有人注意到,然后及时救回来——这个结果是老人家的功劳。”

我:“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实际的帮助和毫无诚意的拯救是截然不同的?”

C:“虽然于情于理,我都觉得这种幸运应该来自于人类伟大的进化。”

我笑了,C也笑了,我们两心照不宣地晃了晃手边的冰美式。

我:“所以你猜的没错,它确实不是蜘蛛丝。”

C:“那是什么?”

我仿照他刚刚的动作,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腕,手指向内扣,食指与中指微微用力,下压在第一根腕骨的内侧。

直到十秒过后,我才松开手,把他另一只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翻过来,朝向他恍然大悟的表情。

“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了吧?”


我还是生病了。

当晚会议结束后回到酒店,我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胃部翻滚着拧出一汪无法消散的疼痛,但这是我的老毛病,会议的六个小时里我没有在意过,回来后倒是被嗓子吓了一大跳。

我对着镜子打着闪光灯看了许久,也没找到那个搁在喉道上的令人不满的小疙瘩在哪里。只觉得每句话出去的气都抽带出一股莫名的刺痛。像是有一只活着的寄生物正粘附在食道口的黏膜上,只等着我入睡后悄咪咪地腐蚀掉那一块暂居地。

我拿出手机,对隔壁床的同事开玩笑说感觉好像有血腥气冒上来,如果半夜睡醒发现我在吐血希望有人能扛着我去医院看病。

此话一出,我后悔了三个小时。

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同事忙慌着把同组的人叫过来了,组长偏巧是个大男子主义,严肃着一张脸,催促我赶紧去医院看病。

我有手机打字辛苦地一句一句回复,先是说哪有凌晨两点开的耳鼻喉科啊?

组长说可以挂急诊。

我说只是嗓子痛不至于吧?

隔壁的女同事说今天昏迷的也只是吃的少了一点。

我说真的没关系,而且刚刚也还好好的。

组长又说刚刚开完会就有道具组的同事因为胃溃疡跑医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之后我只好百般强调,说自己一定会去,实际我冒着寒风在外面溜达,想要凑满来回一趟的时间,再找个药店买点药意思意思就回去。

下楼的时候,我烟瘾犯了,没有人盯着我,我便伸出手去摸兜——什么也没摸到,只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牵引力,把我的手拽了拽。

我停下了脚步,愣在那里,风吹的厉害,但我没有动。

胃部的抽搐也在那个时候再次造访,我感觉到嗓子里一股腥气翻涌,呼吸困难,眼前发黑,但我仍然执着地站在那里,不敢移开我的视线。

那个老人家换上了长衫,他的手指搭在一根纤细的丝线上,即便看不清,我也能知道那根线的另一端落在哪里。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了然于心的气定神闲。在杭州的街头,这种打扮或许少见但并不算怪异,我想,除了我没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神出鬼没的老人家。

于是我迈步向前,一边想着这下真不用跑医院了,一边想着他有没有可能在隔壁的中医院就职。但老人家的手指微微一动,我就只听见了一片嗡鸣的嘈响,眼前的景象转瞬便犹如万花筒般绚烂离奇,又接着几步踉跄,差点摔倒在斑马线的边缘。

也就是那一刻,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住了红绿灯的长杆——寒风呼啸,老人家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面前,站在那条斑马线上,没有开口,却让风把声音带了过来。

“…………”

又过了好一会儿,等我眼前的幻象消散,抬起眼想与他道谢时……绿灯亮起,车流驶过,长衫的老人已经不见踪影。

我坐靠在马路牙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头脑清醒,才下定决心,起身走向了与药店相反的另一条路。

回到酒店的时候,我的嗓子已经好了,同事问我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我扯开外套,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一大碗清汤猪杂粉,不加葱,不加辣,吃完就好了。”

“……啊?”


C大受震撼,C表示实在不理解。

“为什么是猪杂粉?”

我们俩路过了一个集市,实在没忍住,C也跟着我买了一根烤肠,边吃边问。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嘱咐老板娘再多加点辣椒,然后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肌痛脑脊髓炎吗?”

“…………什么东西?”

“由长时间的工作疲劳引起,可能引发各种危险并发症的可怕疾病。也被称为慢性疲劳综合征,简称CFS。”我咬了一口烤肠,发出心满意足的赞叹声,“通常可能发展成严重的,致残的疲劳和其他症状,包括肌肉骨骼疼痛、睡眠障碍、注意力受损、头痛等。”

C的脸色有点尴尬,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良久,他把冰美式藏到了身后。

我:“咳咳,总而言之,这种并发症持续不管的话,可能会引发某种幻觉。”

C:“搞了半天,你想说只是因为加班太久的劳累,加上酒店坐靠在中医院附近,加上同事的潜意识灌输,以及本人丰富的想象力,组合在一起凑成了这个悬丝诊脉的神秘老人的传说?”

我:“是不是呢?我也不清楚,我不是说了吗,是从我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

C抬头看了看天,最终叹了口气,把冰美式一口喝光,丢到了垃圾桶里。

C:“所以为什么是猪杂粉。”

我:“她跟我说,当时只想到低血糖的同事,然后想到了那六个小时的可悲会议,最后才想起来自己没吃晚饭。”

C:“跟嗓子没关系吧?”

我:“应该纯粹只是开会跟别人吵了太久,气到了吧。”

C:“我现在觉得我才是傻帽。”

我放声大笑,C也愤愤地咬了一口烤肠,瞬间把气消了下去,发出了迟来的赞叹声。

C:“确实好吃,我懂了,美食就是最好的治病良药。”

我:“你没有生病。”

C:“但你差点把我吓出病来了,前半部分听的我都开始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在办公室附近见到这个老人了。”

我:“是吗?以你的工作岗位,感觉老人家应该会换一套西服……”

之后我们探讨了好一阵子悬线老人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C坚持认为这种虚构传说的存在应该保留一种得道高人的神秘感,我则觉得时代变化,仙人也得学着入乡随俗。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C看争不出个结果,干脆换了话题,“你那个朋友,之后怎么样了?”

“你是想问她到底去没去医院呢?还是想问她有没有再看到老人家?”

“都有。”

“那么,答案应该是都没有。”

C果然露出一切明了的笑容,又故意问我,是不是她已经辞职跑路,转行去写些社畜专属的志怪小说去了。

我也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签子,故意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天机不可泄露。”

“先生说的极是——”

话到此处,第一个故事也算讲完,我看了看路程,已经走过了五公里,便伸出手去示意C,下一轮该到你了。

C也不负我所望,清了清嗓子,转而说起了这趟旅程的第二个故事……

——tbc

前文:(序)徒步旅行 / (一)悬线老人(上)

第一个故事讲完了,该开始下一场徒步五公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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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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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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