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27）

上章节结尾说到，镇守江夏流域的永王非但没有遵旨西撤成都拱卫太上皇玄宗，反而一路向东进发，唐肃宗一怒之下派高适等分兵合击，永王的部队很快败退，李璘本人也在逃亡途中被截杀，一命归西。

结果军人们或起义或投降或四处逃窜，傻乎乎的李白此刻还在幕府军中饮酒赋诗，谈笑风生，他根本没料到政治形势会如此严峻，政治斗争会如此酷烈。

短短两个月的幕府生涯，他什么也没做，还没来得及做，至多是为永王写了几首赞歌，顺便表达一下自己对平定内乱的期望，抒发建功立业的壮志。但当局和世人看不到他的赤胆忠心，现在，天下人都知道诗仙李白上了贼船。

李白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开始狼狈出逃，结果跑到彭泽时被抓，最后押解到了九江的监狱。他本来寄希望故友高适能雪中送炭救自己出狱，可高适明哲保身，选择了退避。

具体情由，我在高适章节作了分析。高适确实算不得肝胆相照，但在惨烈的政治斗争面前，又有几人能做到两勒插刀义薄云天？处于官僚体制内的封建文人，何尝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个人的价值和情怀，不是遁形就是泯灭在庞大而冰冷的封建体制中。这种情形，到了千年后的今天，可能更普遍。

总之，我坚信高适的内心是矛盾而痛苦的。

幸运的是，李白最终获救了。李白出狱的版本有多种，除了妻子宗煜四处奔告上下疏通关系，出力最多的应该是故友宋之悌之子宋若思。

多年前在江夏，李白曾为被远贬荒僻的交趾之地的宋之悌设宴送行。他在那首诗尾联的两句“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一定给年迈的宋老先生带去巨大的慰藉，也让他儿子铭记住了这份深情。

时任御史中丞兼江南西道采访使的宋若思不仅出手相救，还顺便将李白安置在其幕府工作。不久前还命悬一线，如今却“因祸得福”，这让绝处逢生的李白欣喜若狂。一高兴，李白竟然以宋的名义写了篇自荐朝廷的文章，题名叫《为宋中丞自荐表》，除了辩解，对自己极尽夸耀之意，恨不得把自己吹上了天！

我们不妨看其中几个片段：

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闲居制作，言盈数万。属逆胡暴乱，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

臣所荐李白，实审无辜。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伏惟陛下大明广运，至道无偏，收其希世之英，以为清朝之宝。

······

这就是可爱天真的李白，虽经历无数次狂风暴雨的侵虐，仍保持初心，狂傲依然。最搞笑的是，朝廷明明不待见他，他却爱之如初，愿意为它鞠躬尽瘁。

李白显然忘了不久前定案时出现的“世人皆欲杀（他）”的嗡嗡舆论，他莫非没有收到杜甫满怀真情写给他的那首自注“近无李白消息”的《不见》？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或许李白还真没收到。

当年山河破碎，关山阻隔，音讯难通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否则，当他听到杜甫最后两句热切的呼唤，是否就能抛却功名之心回到故乡，重新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呢？杜甫太了解李白了，知道这位老大哥虽有经世济国之雄心，却无从政治邦之大才，他太佯狂傲世，“飞扬跋扈”了。

李白不会反思。按理，他的罪名不小，理应谨言慎行，谁知他如此高调宣扬自己的才德，可想而知朝廷的态度。能置之不理，已经算是对你最大的宽宥了。相反，该来的总会来，秋后算账自古而今是所有统治者一贯的手法。

果然，他没等到起用，等来的却是一纸“流放夜郎”的消息。

758年三月，58岁的李白告别了妻子，孤身一人自浔阳出发，往夜郎而去。途中，很多人慕名为他送行，他都一一作诗酬答。他给其中一位当年的翰林同事辛判官写道：

流夜郎赠辛判官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

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

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遥想当年，在长安，是何等风流俊赏意气飞扬？我是醉花客，酒中仙，我文才盖世，傲视权贵睥睨一切。后来渔阳颦鼓动天起，马蹄声碎，风尘漫天，世道变了。我如今去路艰险，归期难测。

然而，我们如果仔细分析，即使到了这等境地，李白也没有失去信心。他看似伤感的语调仍然愁而不哀，叹而不悲，他在诗的世界永远傲岸高亢，永远年轻。

又路过武昌了。

再临故地，早已物是人非。

这里有太多美好的记忆：跟孟夫子浩然同游共醉，与李邕从狂士“互怼”到惺惺相惜成为忘年交，送别宋之悌泪湿青衫，面对崔颢的诗歌无奈搁笔。现在，他又登上了黄鹤楼。远处传来玉笛声声，仔细一听，原来是一曲凄恻呜咽的《梅花落》。李白一时百感交集，触景生情，西望长安，尘埃满目，随即鼻腔一酸，吐出了一曲《黄鹤楼闻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江城五月，正是初夏时节，而梅花，凛冬绽放，诗人却从哀婉的笛曲声中幻想梅花翻飞飘落的景象，那不正是诗人去国怀乡心境冷落惆怅的写照吗？

在江夏逗留了一段时日，李白再次上路。

还是形单影只，踽踽独行，山高路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