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主义的忧伤：《你的名字。》留下的空白

唯美之物的气质中，永远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伤，淡淡的不强烈，但我们一旦开始在意，便愈发清晰。

忧伤是由唯美意象的逝去直接引发的。三叶自始仰望过的流星，小镇的消亡，两人的失联，记忆的支离，那些曾经无比美好的意象都走了，徒留我们记得它们的存在。意境的唯美久久萦绕在心中，而存在的唯美却已成为回忆——正是这种不自然的错位，赋予了唯美以忧伤的气质，这样的忧伤投射在我们心中就成了感伤。唯美之物本身不惹人下泪，感伤在于那必然的消逝的结局，它无时无刻不在我们心中创造主观的暗示，提醒我们似乎“要结束了”。正在进行地面对犹存之美，患失的不安却笼罩了内心：怎不令人感伤呢？所以难道仅仅是三叶和泷的爱情与命运叫人感动吗？更重要的催泪处在于面对失去的无力——我们还没准备好告别，却正有美好要离开……

这样的唯美主义留下的空白，正是安全感与永恒性的残缺，从这一缺口中流泻出涓细不涸的忧伤，把我们的心浸没在这感性的悲寂中。关键的其实还不是患得患失的不安感，致命处在于唯美主义的太多意义与价值都被各样的美本身占据了，以至于它们一旦离开，那么那片空白便触目惊心了。

空白之忧伤是通过我们自己主观生发的暗示与象征意味投下感伤的阴影的。《你的名字。》中有无数这样的细节带领我们进入不安的心境，最典型的莫过于那曲《黄昏之时》（也就是三叶的主题曲），这是三叶进城始末的背景音乐：反复与变化中蕴含的不只是安宁与沉浸，还有一滴滴无处可藏的泪水，慢板的节奏中又产生了沉重的轻快，听似细高的音符，总以空灵的跃动启动，而都以坠落叹息的尾韵终结，似在暗示着求而不得的结果。三叶坐在列车上，太阳沉在巨坑后，平淡中勾兑出无法抹灭的心灵柔软的共鸣，用柔和的琴音铺垫出不安的宁静，用变调的灵动掩饰着必然的沉重。我们从这些反复与变化中得到了永恒之悲的启示，音乐无疑温暖安宁，主观暗示却无助感伤。事实上我们目见耳闻的感伤的意味大多是客观上的“伪暗示”，主观上的“真象征”——这不是说那些唯美的意象本来了无忧伤，而是说总有或多或少的特质会引发心灵悲悯的共鸣，从而奏出忧伤的气质与感伤的情怀——一切唯在联想与共鸣，这即是暗示的作用。片首划过夜空的绚烂流星空幻瑰丽，以天空之下人的渺小仰望为衬，更是突出了其绮丽之美，正是这颗流星诱发了随后的所有美好，也正是这颗陨石带来了无数的毁灭。从唯美的流星到至暗的陨石，它以其在贴切不过的象征昭示的唯美之物的末路，培植出启示录般的忧伤意味。当我们面对极致美好之物，却心怀无法视而不见的遗憾与绝望时，感伤于其至美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你的名字。》所显示出的唯美主义之所以忧伤，根本在于其追求存在的极致美感的宗旨和永恒不可求的冰冷骨感的真理之间的强烈落差。在唯美的修饰下，万物将逝的坚实事实一方面被此刻的美好冲淡，一方面又因此刻的至美而变得深刻并令人绝望。一部电影总有转折，所以那些美好总会被打碎。当片末清晨的日光照进房间，照向城市，照着人来人往，那一声“为什么”的空虚与抱憾因日常的稀释反而无法忽略，尽管最终两人仍旧相遇，但阶梯上转身后鼓足勇气才说出口的“那个……”又包藏了多少难平之意啊！先前一切对唯美的体验都似在这一刻爆发，凝为一滴眼泪、一声呜咽，明明是大团圆的结局，为什么我们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呢？如今的不完满与曾经的绝美形成的强烈落差，终将消散的关于一切的冷漠语言，这些都使我们不得不叹息。内心对于唯美的幻想被破开，几束现实的灯光照进我们心里，照醒了我们早已冥冥中默然接受的事实——真相总令人如鲠在喉般难受。

所有的艺术几乎都以美为止，规而唯美主义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意象形式，毫不吝惜于极致的美感，但其主题表现形式却往往平庸。《你的名字。》的典型之处也正是如此——堆砌出美到无以复加的物象，到底实在凡常不过的表现，再离奇、再伟大的爱情也不能给主题以深化，所以尽管泷执着到足以逆天改命，但我们还是无法从中体悟出更深刻的意旨。新海诚的所谓“距离感”的的确确表现在了这部电影中，但是我们总会觉得似乎少了某种更为深刻的体验——这也是我们感到空落的重要原因。

《你的名字。》作为一部商业电影，标志着文艺唯美主义向精致唯美主义的嬗变。精致唯美主义，是一种以商业模式为引导的、以消费主义为内核的表现形式。美到足以成为壁纸的每一帧制作精良的画面与相当舒适的配乐，不仅仅是《你的名字。》的成功之处，更是所有在此之后的精致唯美主义所极力追求的。商业运作的消费主义倾向既为极致的唯美形式创造了物质条件，也不可避免地淡化了关于美好的主题深化，从而使唯美主义的忧伤或多或少缺失了深层内涵，这股缺失具体主题的忧伤与空虚正是所谓“空白”，也是我们的感伤无端而轻绵无力的主要原因。在精致唯美主义中，观众的确享受到了“此时此刻”的感官体验，但代价却是之后长时间的因无所依托而难以平复的失落。感官所体验的唯美是其主要消费点，而那份空洞失落则会驱使我们不断为前者买单，从而陷入唯美而后空虚、空虚而后索求的恶性循环——这便是为精致唯美主义在商业意义上的底层逻辑，也是“消费既有意义”的消费主义属性的本质所系。

事实上，对于所有艺术形式，唯美主义也同在影视作品中一样，是一种以唯美为表现特征的、通过对美好的展现、创造和毁灭等手法、暗示出人性的美丽、人生的意味或人类的困境的综合表达。它致力于突出形式与内容等可供直观感受与体验的美感，而将涵泳的主题之美深寓其内，乃至在不同程度上淡化具体的主题。虽然那份我们所感伤的失落空虚之忧伤是由具体主题的泛化、幻化和淡化导致的，但对于美之易逝的忧伤却是一切唯美主义共有的气质。所以我们感到的唯美忧伤本身并不是一个急需化解的困境，以《你的名字。》为代表的精致唯美主义所带来的直观主义、直觉主义的风行和价值内核的去中心化现象才是真正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