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内容分析④“稻香村”里隐藏的秘密

（一）直观看景

“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这就是“稻香村”景观的描写文字。泥黄土墙上的稻茎、白红的杏花、似简又陋的茅屋外有抽芽吐绿的桑、榆、槿、柘树，两溜曲折青篱之外坡下，列亩蔬菜之花招蜂引蝶，一幅生机盎然的灵动之景跃然纸上。

温庭筠“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与刘商“不逐浮云不羡鱼，杏花茅屋向阳居。鹤鸣华表应传语，雁度霜天懒寄书。”的诗句都像点中了贾政见到“稻香村”之景后的归隐田园之心，即便杏林花开如“喷火整霞”，但寥落之情挥之不去。

桑树的栽培在这里可理解为桑叶可养蚕，江南丝绸产业的兴盛不衰带给了曹家祖上无上荣光，江宁织造之职的确使曹家风光了半个多世纪。“鸠鸣桑树雨还来，且得农夫笑口开。”

榆树树干通直，树形高大，绿荫较浓，生长快，是营造园林的重要树种。且榆钱不仅可食用且通“财多绵长”之寓意，

虽然白、紫、红色的槿花看起来非常漂亮，观赏与绿篱兼而有之，但却朝开暮闭，所以便有了“劝君莫种木槿花，朝荣暮落堪咨嗟”的诗句，也代表着此景蕴含的凄凉之感。

柘又称“帝王木”，生长期漫长，质坚硬细致，因树心为金黄而名贵，是皇室里用来装饰名贵家具的点缀之材，根皮可药用，嫩叶可养蚕。如果用“回首望知音,逶迤桑柘林”来表达贾妃对“稻香村”喜爱之情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最后一段描写“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如一点睛之笔，为“稻香村”锦上添花。“桔槔”（桔皋 ）为井上汲水的工具。在井旁架上设一杠杆，一端系汲器，一端悬、绑石块等重物，用不大的力量即可将灌满水的汲器提起。《淮南子·氾论训》：“斧柯而樵，桔皋而汲。” 一幅生动传神的质朴乡野之画走进人心。

（二）“稻香村”深意

第一遍读贾府把“稻香村”之景设在大观园里稍感意外。但一联系到这是个钟鸣鼎食、翰墨诗书之族，便对其不忘欣赏乡野田园野趣有了些感动。

曹雪芹祖上，丢去包衣身份之前，都该是地道农民出身，田地赋予中国人的智慧与含义很深刻，就像文中刘姥姥所代表的富有担当精神的底层农民，他们才是“衣食父母”。

贾珍带贾政巡视省亲别院，走到“稻香村”一景不免令贾政触景生情，众人题匾“杏花村”之名又提醒贾政想到，如在此处建一酒幌，用竹竿挑在树梢会妙极。而贾珍也恰到好处献上锦上添花之计，此处不可养雀鸟，只买些鹅鸭鸡类，才能映衬。

贾政、贾珍作为欣赏田园生活艺术的代表，让我们了解到他们虽为贵族官宦之家，但是极懂懂得欣赏自然质朴之美。这同样与明清时代崇尚亲近自然的“天人合一”思想有关。

“假作真时真亦假”，乡野田园被挪进贾府深宅大院，有黄泥矮墙、稻茎茅屋、土井与散发着蔬菜花香的田地显示在前，这都是真的吗？当然不是，这仅仅是为了怀念家族初之地。它遥远吗？是的，乡野田园离贾很远。回过头来看，它不过是大观园里的一处布景罢了。

从《红楼梦》第二回听冷子兴与贾雨村的聊天说贾府，第三回通过林黛玉之眼述说宁荣二府印象，还有很多内容描写贾家居室陈设、主仆穿戴及仆人丫鬟工作等内容，我们可以判断，在修大观园前，贾府两院里除些该有的院落点缀树木外，缺少的正是乡土气。

当贾政看到“稻香村”后，立刻流露了内心深藏的归农之意。而宝玉则联想到“红杏梢头挂酒旗”，生“杏帘在望”之句；想到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便觉题村名为“稻香村”为妙。这也是宝玉为父亲试才应景所作。

当大家步人茆堂，看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宝玉定坚持要用“有凤来仪”与父悄悄对抗。“凤”暗示着宝玉的姐姐—贾妃，宝玉更有一种期待贾妃宠临“稻香村”之意吧！

宝玉对“稻香村”的一段评论更是出彩，令人读后叫绝。“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所以又应贾政题联“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这即是对此景实事求是的评价，也是愿天意恩幸贾府读书人。

个人认为这段是作者借宝玉之口要表达自己内心的三层含义：

1）为作者对园林之景的真实看法。江南园林的营造极其注重山水桥设、奇石、亭台轩榭、奇花异草与珍木相互印衬的情趣，特别是注重活水引进带来自然灵动之气。平地建园林的奇石与山土要完全靠人工，可见耗费了人力物力与巨资换来的也不过是人工凿迹。

2）为曹雪芹对贾妃命运的铺垫。贾妃对大观园中有四景非常喜爱，其中就有“浣葛山庄”，也就是后来她又换成宝玉命名的“稻香村”。贾妃在巡园后提说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本人怀疑，也许她的这两篇文章惹祸了。成为后来贾府被抄家的重大证据之一。

3）为作者对贾府命运的思考，大观园大兴土木的奢华建筑，结合康熙四次被曹家接驾的豪奢花费有关，亏空已在限期内无法补足了，等雍正继位后曹家命运便急转直下，在内务府为皇帝服务了六十馀年的曹家几代随又一天子改朝换代，荣华富贵到此为止。

（三）“稻香村”里血浓于水的亲情表达

细读“稻香村”，结合人物穿插其中的内容表现，发现作者借“稻香村”表达的是贾政一家血浓于水的亲情之爱。

①贾政舔犊情深

此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在众人面前对待宝玉很威严，批评宝玉在题匾对联用词太过高调，在师者面前不知天高地厚，有以一知当十用的“管窥蠡测”之嫌，但我们仍能从他的点头微笑与笑说“岂有此理”中读到了对宝玉的赞许。

贾政确实看到了宝玉的进步，这很提气，听见私塾老师说宝玉对联不错，想得愚儿可教，一试见证内心充满欢喜。

贾妃省亲，只听贾政面对贾妃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而遭到贾政反对的“稻香村”之名后来却得到贾妃的高度认可，贾政个中滋味，只有自知（也很有可能是贾政故意考验姐弟所为）。

贾政让宝玉在大观园留下题匾对联其实是为了给贾妃与宝玉创造重叙姐弟情的机会，为姐弟俩未来留下美好的回忆，更借贾妃传递给宝玉一种信念与力量。贾政何乐而不为！

当贾妃省亲，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说即把自己送到了那见不得人的去处（皇宫），见面就该说说笑笑，但哽咽哭泣依然难以劝止。贾政听女儿这么说后，心里该多么难受。

于是便有了贾政与贾妃至帘外泪述内容：“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言为心声，父爱之情已言语其表。这也是贾政为何看到“稻香村”之景里想到的归农之意了。贾妃听此言，便知道了父亲为何在大观园设置“稻香村”之景的含义了，这时的她，即使对归隐田园有念，已纯属非分之想了！

贾政对待儿女，情感细腻，对待贾妃，表达直接；面对宝玉，恩威并重。通过此回，让我们认识到了贾政性格的另外一面。

说是大观园，其实是贾政与贾府全体用力讨好贾妃与宝玉姐弟的悦心院。这也说明了贾妃、宝玉正处于人生的高峰，处于最幸福的时光。

贾妃为皇帝宠幸，为家族赢得荣誉；宝玉则通过父亲试才，证明了个人努力结果达到了众人与父亲的认可。这种快意畅达的满足覆盖了他不堪的过去，闹学堂与秦钟等事都可以放下了，他在思想上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告别了。

身为父亲的贾政，正为一对儿女深感自豪！

②贾妃宝玉姐弟情深

贾妃与宝玉的关系，在前16回里并没有找到多少内容表现，宝玉第一次出场，姐姐元春就已在皇宫了。这回的元春已经是进晋凤藻宫的贵妃了。

贾妃听父亲说大观园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得知宝玉因身为男丁无谕不得入内时，名小太监赶紧引宝玉入内，她一见宝玉，便携手把宝玉揽于怀内，抚其头笑道：“比先前长了好些……”一语未了，泪如雨下。可见，处于深宫的贾妃至少十几年没见家人了。

为了听父嘱托，贾妃给（姐妹们在此不提）宝玉留作业，于是便有了宝玉所作的四首诗《有凤来仪》、《蘅芜清芬》、《怡红快绿》、《杏帘在望》（黛玉黛宝玉作）。

《杏帘在望 》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看后喜之不尽，她表扬宝玉：“果然进益了”又特指《杏帘在望》为前三首之冠。遂将自己先前修改的“浣葛山庄”又改为“稻香村”。

抛开贾妃以为《杏帘在望》一诗为宝玉所作，她通过其他诗句也看到了弟弟明显的进益。

贾妃回忆：“回想自己在家时给三四岁的宝玉只是教了数千字，授了几本书，这宝玉就如得了自己真传，欣慰之时，喜出望外，终于不负自幼教授之苦心了。”

这是贾妃被宝玉诗句的说服后的高度认可，其中必有黛玉的功劳。但黛玉与宝玉本心有灵犀，因有宝玉“杏帘在望”题在先，所以黛玉才能就此发挥，《杏帘在望》实为宝黛的共同打造所作。

（四）“稻香村”背后的宝黛之恋

本回写黛玉之前随意作匾诗已与宝钗得到过贾妃称赞，但依然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

看宝玉忙着应贾妃要求构思“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的律诗，于是悄悄替宝玉作了“杏帘在望”。

黛玉诗兴大发，大展奇才，帮宝玉作的诗再次得贾妃赞赏，她能发挥好基于与宝玉有着对“稻香春”一致的看法，只一句“稻花香”便与宝玉看法高度一致。这种心灵默契十足的表现可遇不可求，俩人也一定为此而内心欢悦。

平时，宝玉就把黛玉当才女，看得很高，这里通过贾妃对其诗的认可，再度证明了自己识人的眼光。

宝玉所思，便是黛玉所想，他俩高度默契升华了《杏帘在望》主题，我想，他这时定在内心深情呼唤着黛玉，说不定悄悄朝黛玉望着挤眼睛呢！

黛玉帮宝玉作诗，令宝玉喜出望外，共同的看法成就了一对心灵知音。黛玉替宝玉作诗，令俩人的感情又升华了，美好的爱情故事在继续……

总结：

“稻香村”是贾妃、贾政、宝玉与黛玉思想上互相融合的高度体现。令贾政有归农之感；让贾妃为宝玉进益开心；见证黛玉与宝玉心灵默契；是身为贵族的荣国府贾政一家心中欲说未了的“世外桃源”。

后来的李纨搬进了“稻香村”，她是贾政夭折的长子贾珠守寡之妻，自称“稻香老农”，她贞静淡泊、处事明达，沉静从容，在岁月沧桑中守望“稻香村。培养贾兰中举，得愿母凭子贵。

所以，“稻香村”属于贾政一家，黛玉在此回也是被作者巧妙铺设列进贾政家未来一员的。曹雪芹构思巧妙，把人物密码深藏其中，不愿明言的真相还是透过情节泄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