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儒林外史》033｜胡屠户半推半就变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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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范进看到自己中举的条幅，实在兴奋过了头，“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灌水灌醒就发了疯。记得么，当初周进在贡院，“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醒人事”，灌醒后一哭再哭，哭出血来。这座师和学生一喜一忧，症状真是一脉相承啊。

早有人考证，范进中举的故事源自清初刘献廷《广阳杂记》的一则轶事——明末高邮有袁体庵者，神医也。有举子举于乡，喜极发狂，笑不止，求体庵诊之，惊曰：“疾不可为矣，不以旬数矣，子宜急归，迟恐不及也。若道过镇江，必更求何氏诊之。”遂以一书寄何。其人至镇江而疾已愈，以书致何。何以书示其人，曰：“某公喜极而狂，喜则心窍开张而不可复合，非药石之所能治也。故动以危苦之心，惧之以死，令其忧愁抑郁，则心窍闭，至镇江当已愈矣。”其人见之，北面再拜而去。吁！亦神矣。

而治好范进的则是他老丈人胡屠户。因为报录人现场出了个主意：找个范进平时最怕的人吓他一吓，兴许就好了。

这时正好胡屠户出场。记得么，上次女婿考上秀才，胡屠户一个人拿了大肠和酒来贺。这次中了举人，胡屠户贺喜的排场大不相同，“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就是小厮，“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绝对是出了大本钱。小说中这段描述极为细致，把众人劝胡屠户打女婿、胡屠户扭扭捏捏不敢下手的妩媚之态写得十分精彩。

《儒林外史》原文（黑体字为笔者评注）：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莫非是老丈人不积德？因为上次胡屠户口口声声是自己给女婿积德积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按照上次胡屠户的观点，算是吃到了天鹅屁），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这就叫扭扭捏捏）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算是积德了），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这邻居是懂行的）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必须的），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

胡屠户在邻居的鼓励下，总算来到集上，逮到范进骂了几句畜生，又打了一个巴掌。登时就把范进治好了，眼睛亮了，人不疯了，这见效比高邮神医袁体庵还快，可胡屠户的手倒是隐隐作疼，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范进“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明显他内心是慌乱的，胡屠户却开始道歉了：“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好家伙，骂了半辈子“没用的人”，现在变成了贤婿加老爷。

边上邻居打圆场，有人说“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有人说胡屠户明天不能杀猪了。胡屠户立马夸了范进一百六十多字：“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他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这张府、周府，都是给后面的情节埋下线索，不须多说。只看这番夸奖，与上回考上秀才之后的讥讽，分明是两个女婿。而胡屠户夸完，“众人都笑起来”，这笑的内涵也属深远——笑范进，还是笑胡屠户？是高兴的笑，还是好笑的笑？

范进的发疯被胡屠户一巴掌治好了，那就回家吧。“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这可是范进一辈子第一次才有的待遇。到了家门，胡屠户“又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这一高声真是叫得相当之好，还老爷呢，以前叫人家“现世宝穷鬼”。随后范进拜了母亲，复拜谢丈人。奚落范进半辈子的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一夜之间变得多么谦虚体谅啊。看来在这丈人眼里，秀才女婿跟举人女婿是两个；而在女婿眼里，秀才的丈人与举人的丈人也变成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