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能量——读卜庆祥先生《沸腾的生活》随想
甲辰新春,一元初展。喜获著名作家学者卜庆祥先生赠书《沸腾的生活:经典作家的红色工业文学与钢都文化叙事》,甚感荣幸!
卜庆祥先生的《沸腾的生活》,是他为红色工业文学立传之大作。“作家卜庆祥借地缘优势,占有了大量材料,用非虚构文学的笔法,生动书写了那段历史,真实再现了那段文学生活。其实,他所书写的,也是共和国工业文学早期的历史。”(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先生《沸腾的生活》推荐语)
翻开飘着书香的《沸腾的生活》,第一篇章《草明》跃然纸上。草明,写《原动力》的作家,红色工业文学的开创者。我见到此篇第一句话写的是:“身材瘦小的草明仿佛浑身充满了能量”(引自卜庆祥《沸腾的生活》,辽宁人民出版社2023年1月第1版,第002页。以下同。),思想中即有四个字涌现出来——钢铁能量!
看卜庆祥先生的笔下,对红色钢都的抒写,是充满了感情和激情的: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共和国钢铁工业舞台中央的北国之城鞍山。火红的城,沸腾的城,闪光的城。
……建设工地上,人喊声、马嘶声、汽笛车声、钢铁的碰撞声,交响成一片。脚手架四处林立,蓝色的电焊火花在夜晚格外耀眼。工人们不知疲倦地奔忙着;走路像刮风——不是走,而是在跑,争分夺秒,你追我赶,废寝忘食。
……每天早晨,厂区入口涌现的上班人潮蔚为壮观,犹如漫过堤岸的春潮,汹涌澎湃,滚滚而来。”(同上,第179页)
这些如诗般的语言描绘,对于钢都鞍山,确是真实不虚的现实。这成为庆祥先生研究红色工业文学的纯正底色。
《沸腾的生活》中,红色钢都文化得到了精彩的展现。在庆祥先生优秀的文笔中,亦是发挥出作家小说家的优势,创作出一个又一个生动、感人、有意义乃至有趣的、而又并非虚构的场景、氛围和意象。非常有艺术感染力和震撼力。这一切的展现,都是基于大量的珍贵史料,以及脉络清晰的第一手资料,用事实说话。给了读者亲临其境的感觉。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鞍山生活,火红与沸腾,是载入了史册的。
《沸腾的生活》写道: “曾在炼铁7号高炉工程指挥部,担任甲方代表的炼铁厂副厂长周传典(后任原冶金工业部副部长)回忆道:‘那情景,在我过去的生活中还是只见到过这一次!’”(同上,第179页)
而如庆祥先生这样倾情抒写钢都文化,读者之感受,也应是第一次。我想说,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位研究者,能以宏大的时空构架,把鞍山这段火红的历史呈现得如此博大、翔实、流畅、传神!
在书中,我们看到,在新中国的红色曙光中,以老英雄孟泰为代表的新时代工人们,与以草明为代表的“从延安来的作家”们相遇了。他们的精神世界也相遇、交融在鞍山这片“钢铁圣地”,碰撞出火花,燃起熊熊炉火。从而产生无穷的劳动、创造的力量。这是《沸腾的生活》有关红色钢都文化的最大看点。
《沸腾的生活》中,在对作家们文学活动的细节记叙中,有很多有关台町的描述。我对台町再熟悉不过了。看到庆祥先生细述,得知草明住在“台町外八栋文化街5号”(同上,第008页)、舒群住在“迎宾楼对面”(同上,第060页)……我非常兴奋。这勾起我很多的回忆。
我爷爷吴兆卿在红色年代的1950年,从上海到鞍山,支援鞍钢建设。他经历了共和国红色工业浪潮的全过程,是鞍山钢都文化叙事的见证人。他在中国第三冶金建设公司金属结构公司任会计师,家在鞍山最后的住房就在新台町,一套三室户,有个小阳台。1978年,我父亲吴福辉从鞍山大孤山矿区的鞍山十中,考上北大现代文学研究生,转去北京后,我也离开大孤山红楼,搬到市里的新台町,和爷爷奶奶住一起好多年。我的户口落在台町所属的园林派出所,然后参加工作,在国营鞍山市立山百货商店。
父亲的所有藏书,也随之搬到新台町家里。其中我喜欢的,一直珍藏到现在。新台町成了我学习文学的天地。在这个时期,我参加了辽宁大学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地点在鞍山老一中的电教馆。几年的时间里,辽大的王向峰等教授讲师亲自来授课。每天我都是从环境优美的台町里走过去上课的。如今想来,那也是一段很浪漫的时光啊!可能还会在草明住过的小楼前走过呢?
那时候,台町是鞍山市景色最美的街区,街道整洁、和谐安静。记忆中,八十年代,我拿着粮证和奶奶一起在台町粮站买粮,在十字路口的台町合作社买菜;九十年代,我用轮椅推着爷爷在台町里弯弯的林荫路上看风景……再回首,我的青年时代印记,留在了鞍山市的新台町。那里有我的亲情,有我的初恋,有我的快乐!那里有我很多美好的记忆!
在《于敏》篇章里,让我意外地读到了最为亲切的文字:“在钢都鞍山,于敏也受到了等同于女作家草明一样的厚待……他的家就在紧挨着台町的一处新盖的楼里,叫新台町。”(同上,第118页)
此处,庆祥先生还深情细腻地记录了于敏的大女儿于晓燕的回忆:“‘那时太小,只记得小阳台对着钢都小学。课间操的大喇叭响起,爸爸有时就抱着我看校园里的小学生。’小学生们在操场快乐地奔跑和他们整齐划一的课间操,在于晓燕幼小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向往着早日到校园去玩耍去读书。”(同上,第118页)
读到这段文字我感到无比的亲切。作家所追寻到的场景,正是我曾经生活的视角啊!从我的卧室窗户也能看见钢都小学的操场,能听到学校里上下课的电铃声。我的儿子就是在钢都小学上的小学,毕业后又念的紧邻它的鞍山市第十五中学。读到此处,我非常感慨!感谢庆祥先生辛苦考证,记录了历史的本真!
恭读卜庆祥先生《沸腾的生活》,如同欣赏一幅新中国成立初期红色工业文学发展史的图画长卷,又如同看了一部真实精彩的纪实影片。时代英雄、红色作家、火红景象、偕同沸腾的生活,扑面而来。
在《沸腾的生活》中,庆祥先生浓墨重彩评述的作家,是草明。他称草明为“20世纪中国工业文学的拓荒者”(同上,第175页)。
事实上,《沸腾的生活》对草明的叙写,几乎是贯穿全书的,成为红色工业文学的精神象征。庆祥先生不仅在《草明》篇章中叙写草明,在叙写其他作家的篇章里,也经常出现草明的身影,而且其作用无法替代。我们看到,在庆祥先生的文学史观里,草明因其指导文学工作及创作作品的深远影响,已被视为了“红色工业文学”作家群的灵魂。
草明在台町外八栋文化街5号的小楼里,培养红色工业文学新人的故事,也是很感人的。
例如庆祥先生在《草明》篇章中写道:“草明最开心的是看到学员们写出了一些有分量、有影响的作品。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编集子、写序言、写评论。李云德的《鹰之歌》出版后,草明乐得眉开眼笑,专门为他开了一次研讨会,朱建章他们跟着李云德借光,还吃到了老师奖励的大西瓜。”(同上,第040页)
《沸腾的生活》从文学的角度,横向列出八位作家,他们是:草明、舒群、公木、于敏、罗丹、艾芜、艾青和李云德,形成有关鞍山的红色工业文学作家集群。
作为文学史研究者,庆祥先生在《艾芜》篇章中的论述,表达出八位作家在创作中的共性:
“……之所以亢奋,甚至是欢欣鼓舞,是因为从旧的时代进入新的时代,有了一种用笔墨难以形容的写作自由——可以自由地走到农村、进入工厂。”(同上,第177页)
他还引用了艾芜的原话:“解放后,我们这才完全得到了写作的自由,可以在作品中称心如意地为劳动人民讲话了。这是我们文艺工作者空前未有的幸福。”(同上,第177页)
在《沸腾的生活》中,庆祥先生分析每位作家的作品,认为对于红色工业文学,有各自的贡献。其中评价最高的是艾芜:
“细数草明的《乘风破浪》、舒群的《这一代人》、罗丹的《风雨的黎明》、于敏的《第一个回合》等工业叙事作品,艾芜的《百炼成钢》,无疑是20世纪50年代出现的比较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作品,它较为独特地描绘和构筑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少有的工业风景和空间,特别是着重塑造了新一代工人的典型形象,以及生产过程中工人阶级新人的成长过程。”(同上,第188页)
我觉得,文学发展史的研究,重在探讨文学发展过程蕴含的精神灵魂与社会意义。而文学研究的灵魂,主要体现在对人的精神内涵的探索上。作家们在创作时,通过对典型环境中人物的刻画和情感的描写,来展现人类精神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特殊性及矛盾性,并观照社会性。红色工业文学的研究亦是遵循此规律。与之前不同,它写的是“新人”,并增添了崭新的底色和亮点。
庆祥先生在《艾芜》篇章中,论及如何塑造新人形象这一文学灵魂问题时写道:
“既写冶炼钢铁又写锻炼人,使作家在描写生产过程的同时,更加着重于人物的心理反应、品质变化、性格成长。作品中的新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错误缺点,但是他们的主导方面是前进的,在作家的笔下是具有特质的新人……
五四以来,工业题材尤其是钢铁工业工人生活题材的作品不为多见。即使有以工厂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也大多描绘具体的生产过程和生产实践,缺少对人物形象的深入刻画和对现实生活的典型概括。《百炼成钢》提供的可资借鉴的经验很多,归根到底就是写人,写独具个性的人,无论是描写生产过程、技术细节,或者是状写时代背景,都没有离开写人。”(同上,第186页)
以上论述,从文艺美学的基本规律出发,确是庆祥先生的真知灼见。这同时也足见他文学研究视野之广阔。
在红色钢都文化的形成方面,庆祥先生对艾芜所起到的特殊作用,也有他独到的见解:
“艾芜成为了钢都文化中崇敬英雄、赞美工匠等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原始基因的构造者。”(同上,第191页)
总之,庆祥先生在红色工业作家群中给予艾芜如此高的评价,皆因为他在经典作品《百炼成钢》中,品读出艾芜着力写好“新一代工人”(同上,第184页)这一重要创作特征,显示出他涉足钢都文化及文学研究之深远。
庆祥先生还热情地分析了艾芜能写好新工人形象的真正原因,那就是与基层工人劳动者打成一片:
“从姿态到情感,心怀执念的艾芜与工人们的‘平等’都是真实的,到位的。在高温条件下作业的工人有专门的‘保健菜’,工程技术人员和干部也可以另外吃小炒。艾芜则坚持和普通工人一样,到食堂窗口排队买饭吃。技术人员每天上下班有大汽车接送,而普通工人走路上下班,艾芜起初也是坐班车的,但想想觉得不对劲儿,就改成跟工人一起坐‘十一号’(迈开两条腿走路)上下班了。即便如此,艾芜还是觉得深入不够。有的工人住在乡下、远郊,每天乘坐环市路火车上下班,艾芜便时不时跟着搭上那辆从东北角到东南角绕了大半个城区的火车。有的工人下了班坐马拉的大车回家,艾芜也‘麻溜’地跳上了颠簸的马车。”(同上,第176页)
看到此,我想起我小时候坐环市路火车。人们管它叫“环市路”,或者叫“大摩电”,非常亲切的名字。我经常乘坐这种绿皮车,从矿山去市里我爷爷家。是在大孤山站上车,在新华站下车。我忽发奇想,如果我能穿越到那火红的年代,没准儿在大摩电上,还能遇见大作家艾芜呢!
全书最后一个篇章是《李云德》。它与《草明》篇章,一头一尾,遥望呼应,似乎在昭示着红色工业文学在钢都鞍山的成功。
在《草明》的篇章里,庆祥先生写道:“草明的诸弟子中,经典作家李云德当是最有影响的一位。他的长篇小说《沸腾的群山》再版多次,发行量超巨,成为几代人不泯的英雄情结和红色记忆的寄托。草明称赞他的《沸腾的群山》(第一部)‘写得有味道’。”(同上,第024页)
庆祥老师把有关李云德的内容,大量地放到《草明》篇章中去详细叙写,这种安排本身,就已彰显:红色工业文学的创作,饱含着草明培养新人的心血。
拜读庆祥老师的文学研究成果,我们看见庆祥先生勾勒出的一条清晰的红色工业文学的主脉,那就是“草明——《乘风破浪》——李云德——《沸腾的群山》”。
我对这条主脉理解是:草明是“延安来的作家”,她带着“原动力”来鞍山,她是先生。《乘风破浪》拓荒耕耘。红色工业文学一路成长,开花结果。李云德是后生,土生土长,不负阳光雨露,薪火相传。《沸腾的群山》这部名作,是李云德的文学收获,也是草明辛勤播洒红色工业文学种子的丰硕成果!
李云德的《沸腾的群山》,我从小就听过杨田荣老先生讲的评书,也听过大人的讲解,后来又经常翻看原著,但对其中的地名为什么是“孤鹰岭”,一直没有确切的认识,虽然已经感觉到与我生活过的大孤山有关。
在庆祥先生全书接近尾声处,我终于看到了他的权威的说法:
“《沸腾的群山》描写的……‘孤鹰岭’就是鞍钢三座矿山:大孤山、樱桃园、弓长岭,从中各取一字合并谐音而成。”(同上,第234页)
在我们家里,父亲就更是红色钢都文化叙事的见证人。
我父亲吴福辉在北大毕业后,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写出过《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对于鞍山这座红色工业城市,他曾在文章中说过:“如果是选择研究‘文学城市’,我的发言权可能多一些。到现在为止,我比较熟悉的中国城市依次为上海、鞍山、北京……”在评说红色工业文学时他写道:“鞍山是我青少年时代的‘第二故乡’,我到鞍山的时候正是‘全国支援鞍钢’的年月,后来则是‘鞍钢支援全国’,红色工业化年代留下的记忆未能磨灭,凡表现鞍山的文学如艾芜的长篇《百炼成钢》我读来都趣味无穷,新获奖的电影《钢的琴》我一眼就能看出是在鞍山拍的外景,且边看边百感交集。”(引自吴福辉《中国文学城市与我的四城记忆》)
父亲在晚年,写过一篇回忆文章,名为《那些年,我在鞍山看电影》。回忆起火红的年代,他写道:“……对炉山广场,离我家较近,经常有广场评戏、广场电影出演。评戏的梆子一记一记敲着,电影里的机关枪哒哒哒响着,声音可直达对面的十里厂区,从映红半边天的背景那儿返回(高炉出铁啦),特别撼人。这里演野电影的时候人山人海,遇到过节会伴以放烟火,就像今日广场音乐会依仗现代音响形成大众狂欢的嘉年华一样!至于看工厂电影,只要越过此广场,跨过和平桥进入厂区便成。我在小白楼等地就看过《赵一曼》。”我想,父亲这一段生动的描写,可以为庆祥先生《沸腾的生活》那些精彩叙事做一点佐证吧!
有意味的是,我父亲当年在鞍钢小白楼看过的电影《赵一曼》,竟是《沸腾的生活》中八位红色工业文学作家之一的“剧作家于敏”(同上,第233页)的作品。这是在《沸腾的生活》里才看到的。
我觉得,庆祥先生的红色工业文学研究,成功在于他独具慧眼的“史识”。他于超大容量的珍贵历史资料包括第一手资料中,探索研究出钢都文化与文学艺术的双重成果,既见证了共和国工业“乘风破浪”般建设高潮的实景故事,又见证了那一批优秀作家对建设高潮进行文学艺术再现时,“百炼成钢”般的热情投入及努力过程。而这两者本身就是高度融合统一的,注定是要成就红色传奇的。它们在庆祥先生笔下,升华成了他的《沸腾的生活》。
由此随想,《沸腾的生活》写出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红色工业文学的真实面貌、历史定位和艺术价值。这部大作,若不论谓称,不拘纵横,不囿程式,从文史论价值极高的内容上来看,已经就是一部——插图本中国红色工业文学史。
回望新中国成立初期,以草明为代表的红色工业文学作家,用他们的追求和努力,创作出了优秀的经典作品,成为当时百废待兴的背景上的一道靓丽的红色风景线!而今,卜庆祥先生承接“原动力”,再书《沸腾的生活》,绽放的,无疑是钢铁的能量!
吴 晨
2024年2月26日记于葫芦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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