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散场时间到
作者:黎荔
什么是散场?小时候看过一幅体育漫画,至今还记得。在一个举重赛场,戏已结束,观众散场,一个清洁工大妈,把杠铃这边抬起扫一扫,那边抬起扫一扫——这就是无乎无事的散场,因为轰轰烈烈的故事已经发生过了。懒洋洋的散场,灰扑扑的散场,是大张旗鼓、煞有介事的另一面,解构的那一面,只有满地垃圾,一声呵欠。
从小就喜聚不喜散,最害怕散场时间。在儿时小小的心中,世界就像是个巨大的马戏团,它让人兴奋,却让人惶恐。因为我知道散场后永远是——有限温存,无限辛酸。先前的千般绚丽,到了午夜散场后,总是夜空沉沉,恍然一梦。
长大之后,知道姹紫嫣红的春光固然赏心悦目,却也抵不过四季流转,该开幕时总会开幕,该散场终要散场。再华丽的筵席,也终有散场的那一天。我们都是人生场景中的过客,这段场景走来了一些人,那段场景又走失了一些人。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没什么可抱怨的。生命是一种缓慢而微妙的失去。就是同一个人,也是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处彼一处,时刻在变成另一个人。只知道“呛咚咙咚呛”开场锣热热闹闹敲,可终须有冷冷清清散场时刻到,大家纷纷起身离席,就此风流云散。
张爱玲有关于人生的“时间悲剧”的看法,她认为人的老年和儿童时代比较接近,惟独中间隔了一个时期的成年阶段“俗障最深”,她感叹道:“少年时代是人生的伊甸园,散场时间一到,我们便被逐出来了,睁眼一看,已置身于庸俗黯淡的成人世界。”她的“散场”二字,非常形象又忧伤,蹁跹青春的散场曲,像极了二胡不尽的咿咿呀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张爱玲看出了“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只要被逐出花团锦簇的少年时代,置身于成人世界的黯淡和虚空,总有不胜低徊的悲剧意味。所以,她以一支尖刻的笔,写闺阁少女成长与死亡的故事,或是像《花凋》中的川嫦,得病青春夭折,临死前“她的脸像骨格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了两只炎炎的大洞”,或是像《创世纪》中的潆珠,残妆未净的她,“下半个脸通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样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这些少女们的“散场时间”早早到来,她们的青春散场后,败落到如此田地,真令人情何以堪。
在中国,青春走的那么急,走过了花季雨季,一路马不停蹄。青春散场,各自飞翔。想想曾经志在四方的少年们,就这么的开始了各自的奔程,被生活污泥浊水裹挟向前。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芳华,每一代人都会芳华逝去,芳华只刹那。为什么中国少年如此未老先衰?到底是什么强大力量在定义着“散场时间”?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念念不忘,要一再地,致青春、致芳华、致阳光灿烂的日子,并且总能成功煽情、击中痛点引发社会的普遍共鸣。其实,在电影院里凭吊古老的恋情,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也是要散场的,泪奔或恍惚,总在片尾曲响起时难以为继、戛然而止。随后,走出电影院,散场后的日常生活——车流拥堵,儿童嬉闹,快餐店里点餐,老板谈话、工作抱怨、跳槽、网购、聊天、广场舞……生活平静如常地接续下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对了,现在生活的核心内容,还包括用手机刷时事刷朋友圈。在这个黑天鹅频飞的时代,总有那么多超越我们想象的事件一再刷新我们的认知,让我们愤怒恐惧焦躁抓狂充满了代入感,甘愿成为不明真相喝水吃饼吃瓜吃面吃冰淇淋群众强势围观。可每一个热点事件喧嚣那么三五天之后,基本就成了断头新闻,再没有什么下文,再没有更多解释,我们这批吃瓜群众也只有作鸟兽散,再没有人持续跟踪,再没有人咬住不放。围观是有力量的,可它同样意味着我们将在事件行将结束时的落寞散场。如果说鼠标让我们找到路径,键盘让我们在路上留下脚印,但围观改变的只是我们的态度,改变不了中国太多。有多少次,我们的围观、转发、呼吁得到了正常的反馈?在一个信息喷涌的广场,我们像置身北京天桥的各种杂耍中,哪儿的声音来得大,便往哪儿去。人人争当公知,争当心灵鸡汤大师的这个社会,网民好忙角色好紊乱!这个事件已咀嚼完毕,那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都散了吧!或连夜打马,风吹草动,从这一场,到下一场,有的是好戏连台、话题不断。
散场,是对那些挽留不往的时间放手。作为散场,再合适不过是安静。就着余温,安静地、波澜不惊地过日子也就成了。可我这个人喜聚不喜散,散场前总要保留一份最为深刻的记忆,所以只有徒自伤扰。
当时光疾疾疾疾流走,当散场时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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