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小小说是什么
作者:汪曾祺
本篇原载《文艺学习》1986年第三期;又载《小小说选刊》1988年第三期;初收《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3月。
小小说原来就有。外国也有小小说。但是中国近年来小小说特别流行,读者面很广,于是小小说就成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事物,“小小说”也就在事实上形成一个新的概念。小小说是什么?这个概念包含一些什么内容?探索一下这个问题,将有助于小小说创作的发展。
小小说的流行,不只是因为现在的生活节奏快,人们生活紧张,缺少闲裕的读书时间。如果是这样,那么长篇小说就没有人看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读者对文学形式的要求更多了。他们要求有新的品种、新的样式、新的口味。承认这一点,小小说才能真正在文学大宴中占到一个席位,小小说的作者才能有自己独特的追求。
小小说不就是小的小说。小,不只是它的外部特征。小小说仍然可以看作是短篇小说的一个分支,但它又是短篇小说的边缘。短篇小说的一般素质,小小说是应该具备的。小小说和短篇小说在本质上既相近,又有所区别。大体上说,短篇小说散文的成分更多一些,而小小说则应有更多的诗的成分。小小说是短篇小说和诗杂交出来的一个新的品种。它不能有叙事诗那样的恢宏,也不如抒情诗有那样强的音乐性。它可以说是用散文写的比叙事诗更为空灵,较抒情诗更具情节性的那么一种东西。它又不是散文诗,因为它毕竟还是小说。小小说是四不像。因此它才有意思,才好玩,才叫人喜欢。
小小说是小的。小的就是小的。从里到外都是小的。“小中见大”,是评论家随便说说的。有一点小小说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在事实上是办不到的。谁也没有真的从一滴水里看见过大海。大形势、大问题、大题材,都是小小说所不能容纳的。要求小小说有广阔厚重的历史感,概括一个时代,这等于强迫一头毛驴去拉一列火车。小小说作者所发现、所思索、所表现的只能是生活的一个小小的片段。这个片段是别人没有表现过、没有思索过、没有发现过的。最重要的是发现。发现,必然就伴随着思索,同时也就比较容易地自然地找到合适的表现形式。文学本来都是发现。但是小小说的作者需要更有“具眼”,因为引起小小说作者注意的,往往是平常人易于忽略的小事。这件小事得是天生的一块小小说的材料。这样的材料并非俯拾皆是,随手一抓就能抓得到的。小小说的材料的获得往往带有偶然性,邂逅相逢,不期而遇。并且,往往要储存一段时间,作者才能大致弄清楚这件小事的意义。写小小说确实需要一点“禅机”。
小小说不大可能有十分深刻的思想,也不宜于有很深刻的思想。小小说可以有一点哲理,但不能在里面进行严肃的哲学的思辨(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可以)。小小说的特点是思想清浅。半亩方塘,一弯溪水,浅而不露。小小说应当有一定程度的朦胧性。朦胧不是手法,而是作者的思想本来就不是十分清楚。有那么一点意思,但是并不透彻。“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对世界了解得十分彻底而且全面,但只能了解他所感知的那一部分世界。海明威说十九世纪的小说家自以为是上帝,他什么都知道。巴尔扎克就认为他什么都知道,读者只需听他说。于是读者就成了听什么是什么的老实人,而他自己也就说了许多他其实并不知道的东西。所谓含蓄,并不是作者知道许多东西,故意不多说,他只是不说他还不怎么知道的东西。小小说的作者应该很诚恳地向读者表示:关于这件小事,它的意义,我到现在,还只能想到这个程度。一篇小小说发表了,创作过程并未结束。作者还可以继续想下去,读者也愿意和作者一起继续想下去。这样,读者才能既得到欣赏的快感,也能得到思考的快感。追求,就是还没有达到。追求是作者的事,也是读者的事。小小说不需要过多的热情,甚至不要热情。大喊大叫,指手划脚,是会叫读者厌烦的。小小说的作者对于他所发现的生活片段,最好超然一些,保持一个旁观者的态度,尽可能地不动声色。小小说总是有个态度的,但是要尽量收敛。可以对一个人表示欣赏,但不能夸成一朵花;可以对一件事加以讽刺,但不辛辣。小小说作者需要的是:聪明、安静、亲切。
小小说是一串鲜樱桃,一枝带露的白兰花,本色天然,充盈完美。小小说不是压缩饼干、脱水蔬菜。不能把一个短篇小说拧干了水分,紧压在一个小小的篇幅里,变成一篇小小说。——当然也没有人干这种划不来的傻事。小小说不能写得很干,很紧,很局促。越是篇幅有限,越要从容不迫。小小说自成一体,别是一功。小小说是斗方、册页、扇面儿。斗方、册页、扇面的画法和中堂、长卷的画法是不一样的。布局、用笔、用墨、设色,都不大一样。长江万里图很难缩写在一个小横披里。宋人有在纨扇上画龙舟竞渡图、仙山楼阁图的。用笔虽极工细,但是一定留出很大的空白,不能挤得满满的。空白,是小小说的特点。可以说,小小说是空白的艺术。中国画讲究“计白当黑”。包世臣论书,以为应使“字之上下左右皆有字”。因为注意“留白”,小小说的天地便很宽余了。所谓“留白”,简单直截地说,就是少写。小小说不是删削而成的。删得太狠的小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往往不顺,不和谐,不“圆”。应该在写的时候就控制住自己的笔,每琢磨一句,都要想一想:这一句是不是可以不写?尽量少写,写下来的便都是必要的,一句是一句。那些没有写下来的仍然是存在的,存在于每一句的“上下左右”。这样才能做到句有余味,篇有余意。
小幅画尤其要讲究“笔墨情趣”。小小说需要精选的语言。古人论诗云,七言绝句如二十八个贤人,著一个屠酤不得。写小小说也应如此。小小说最好不要有评书气、相声气,不要用一种半文不白的轻佻的文体。小小说当有幽默感,但不是游戏文章。小小说不宜用奇僻险怪的句子,如宋人所说的“恶硬语”。小小说的语言要朴素、平易,但有韵致。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密云水库
《职业》作者:汪曾祺
巷子里常有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走过。所卖皆平常食物,除了油条大饼豆菜包子之外便是那种椒盐饼子跟西洋糕。椒盐饼子是马蹄形面饼,弓处微厚,平处削薄,烘得软软的,因有椒盐,颜色淡黄如秋天的银杏叶子。西洋糕是一种菱形发面方糕,松松的,厚可寸许,当中夹两层薄薄的红糖浆。穿了洁白大布衣裳,抽了几袋糯米香金堂叶子烟,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到日影很明显的偏了西,有点微饿了,沏新茶一碗,买那么两块来慢慢的嚼,大概可以尝出其中的香美;否则味道是很平淡的。老太太常买了来哄好哭作闹的孩子,因为还大,而且在她们以为比吃糖豆杂食要“养人”些。车夫苦力们吃它则不过为了充饥罢了。糕饼和那种叫卖声音都是昆明僻静里巷间所特有。虽然不知道为甚么叫作“西洋糕”,或者正因为叫“西洋糕”吧,总使人觉得其“古”,跟这个已经在它上面建立出许多新事物来的老城极相谐合。早晨或黄昏,你听他们叫:
“椒盐饼——子西洋糕……”
若是谱出来,其音调是:
so so la——la so mi rai
这跟那种“有旧衣烂衫抓来卖”同为古城悲哀的歌唱之最具表情者。收旧衣烂衫的是女人多,嗓音多尖脆高拔。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常为老人及小孩。老人声音苍沉,孩子稚嫩游转,(因为巷子深,人少,回声大,不必因拼命狂叫,以致嘶嘎,)在广大的沉寂与远细的市声之上升起,搅带出许多东西,闪一闪,又溅落下来。偶然也有年青青的小伙子挎一个竹篮叫卖,令人觉得可惜,谁都不会以为这是一个理想的职业的。他们多把“椒”念成“皆”,而“洋”字因为昆明话缺少真正的鼻音,听起来成了“牙”。“盐”读为“一”,“子”字常常吃了,只舌头微顶一顶,意思到了,“西洋”两字自然切成了一个音。所以留心了好一阵我才闹清楚他们叫的是甚么,知道了自然得意十分。——是谁第一个那么叫的?这几个字的唇齿开阖(特别是在昆明话里)配搭得恰到好处,听起来悲哀,悲哀之中有时又每透出一种谐趣。(这两样感情原是极相邻近的。)孩子们为之感动,极爱效学。有时一高兴就唱成了:
“捏着鼻——子吹洋号!”
一定有孩子小时学叫,稍大当真就作此生涯了的。
老在我们巷子里叫卖的一个孩子,我已见他往来卖了几年,眼看着大起来了。他举动之间已经涂抹了许多人生经验。一望而知,不那么傻,不那么怯了,头上常涂油,学会在耳后夹一枝香烟,而且不再怕那些狗。他逐渐调皮刁恶,极会幸灾乐祸的说风凉话,捉弄乡下人,欺侮瞎子。可是,他还是不得不卖他的椒盐饼子西洋糕!声音可多少改变了一点,你可以听得出一点嘲讽,委屈,疲倦,或者还有寂寞,种种说不清,混在一起的东西。
有一天,我在门前等一个人来,他来了。也许他今天得到休息,(大姨妈家老二接亲啦,帮老板去摇一会啦,反正这一类的喜事,)也许他竟已得到机会,改了行业,(不顶像,)他这会儿显然完全从职业中解放出来。你从他身上看出一个假期,一个自在之身。没有竹篮,而且新草鞋上红带子红得真鲜。他潇潇洒洒的走过去,轻松的脚步,令人一下子想起这是四月中的好天气。而,这小子!走近巷尾时他饱满充和的吆喝了一声:
“椒盐饼——子西洋糕。”
听自己声音像从一团线上抽一段似的抽出来,又轻轻的来了一句:
“捏着鼻——子吹洋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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