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陶诗文||重读《饮酒二十首·其二十》(析评)
【序】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原文】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恐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析评】本章是《饮酒》诗的最后一首,亦是组诗之总结。
诗人以极为沉痛的心情,叹息着历史的变化和现实的变化,以历史的思考为基础,着眼于历史的全过程,表达了他对远古伏羲、神农时淳朴之风的思慕向往之意,赞美孔子和汉儒于乱世通过修缮六经移风易俗,推崇六经教化人民的功能。诗中无情地讽刺当时负有教化责任的读书人一心追逐名利,批判了世风的虚伪欺诈和仕途的污浊,抒发了自己的忧愤之情。诗人希望浑浊的时尚能返朴还真,说明了自已退隐纵饮的原因正在于个人无力扭转和改变颓败的社会风气和黑暗现实,只得借酒抒怀解忧。作者指出:酣醉才能清醒,才敢大胆地直斥时弊而不辜负头上的儒巾;只有承认酒后失言,才能取得人们的谅解和避害远祸。“但恨多谬误”一句反语,表现了他反对浑浊时尚的意志。
前十二句追述历史,先写伏羲、神农已逝,风俗不淳;次写经孔夫子弥缝补救,风俗又新;接写狂秦逞暴,焚毁诗书;再写汉代诸儒悉心传经。诗人边叙边议,旨在感叹先圣不返,世风日下。中四句写魏晋以来,世俗之辈为名利而奔走,六经无人亲近,受到冷落;与前所叙汉儒汲汲于六经,适成鲜明对照。最后四句写自已饮酒遣愤。此诗从远古写到当世,上下几千年,但依时写来,井然有序。所论人物,圣贤俗人,纷至沓来,但笔端有情,褒贬得当。在谈到自己时,则采取了避直取曲,以虚作实的手法,不说己之好,只言人之不好,不露隐衷,意在言外。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古人以上古社会作为一种政治理想。起笔感叹羲农时代离开自己已经很久远,整个社会很少再有淳真之风尚。起笔从上古一笔写至现在,其重点,是“我”所处之“世”。读者当着眼于此。“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孔子勤勉一生,为的是挽救世道人心,返之淳正。淳字与上文真字同义,皆指道德风尚。或以为渊明诗喜用真字,故渊明为一道家。其实并不那么简单。此诗即用真字,而全幅赞叹儒家。可见儒道二家学说,在渊明心中乃是会归一致的。“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传说以风鸟到来为“圣人受命”、天下太平之象征。《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孔子知道之不行,遂归鲁,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序《易传》,以教弟子。诗言孔子虽然未能使天下太平,但是整理弘扬《诗》《书》礼乐,却使传统文化焕然一新。以上四句,赞叹孔子平生精神与文化业绩,景仰之情,溢于言表。“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洙泗二水,流经鲁国,沫泗之间,是孔子设教之地。微响犹微言,精微要秒之言,指孔子的学说。《汉书·艺文志》云:“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此二句诗言,孔子师弟子相继去世,世间已不闻微言大义,岁月流逝如水,遂至于暴秦时代。漂流二字下得好,可以玩味。就字面言,是承洙泗二水而来,就意蕴言,则暗寓“滔滔者天下皆是”(《论语·微子》)之意。从孔子所处之春秋至于秦代,中间经历的是战国时代。漂流二字,正指战国。狂之一字,论定秦朝。渊明下笔若不经意,实则极有分寸。“《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此言秦代之文化浩劫。《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实行李斯之建议:“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默为城旦。”《诗》《书》何罪,文化何罪?竟一旦焚之为灰。此二句诗可谓一针见血,揭穿秦始皇专制主义反文化之本质。在渊明之心目中,以《诗》《书》为代表的学术文化,实与暴政格格不入。“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此二句,写到秦汉之际的儒家学者。《史记·儒林列传》载,秦末,儒家学者曾冒着生命危险保存《诗》《书》典籍,并且参加了推翻暴秦统治的陈涉起义军。汉兴,幸存的儒家学者皆垂垂老矣,又努力传授儒家典籍。譬如济南伏生研治《尚书》,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汉兴,以教于齐鲁间,汉文帝命晁错往受之。时伏生已九十余岁。此二句诗,是对秦汉之际儒家学者护惜、传授文化典籍的热情唱叹。“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绝世下,指的是汉世以后的三国、两晋,一笔遂写回东晋现实。六籍即六经,儒家群经。晋人干宝《晋纪总论》云:“学者以老庄为师,而黜六经。”此二句诗慨叹当世学风,无人亲近六经。干宝所记,正可印证。“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问津,典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桀溺是春秋时代的隐士。津指渡口。此二句诗,勾画出当世士人终日驰车奔走、竞相争逐名利之丑态,悲慨时无如孔子师弟子那种有志于世道人心者。《晋书·王雅传》载:“以雅为太子太傅,时王悔儿婚,宾客车骑甚众,会闻雅拜少傅,回诣雅者过半。时风俗颓弊,无复廉耻。”渊明所指斥的,正是当时这种无耻之世风。以上四句,感愤当世之学风、世风浇漓如此,遂回应起笔“举世少复真”。“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宋书·陶潜传》载,渊明曾“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诗盖自用其事。如果再不痛饮,真是白白辜负了头上这葛巾。此是故作醉语。结笔顺此云:“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我亦自恨谬误甚多,不过,世人亦当恕我醉人。上文感愤现实,皆庄语,结笔醉语自解,出之以谐语。这里透露出当时政治社会之黑暗。清李光地《榕村诗选》说得不错:“曲蘖之托,而昏冥之逃,非得已也。谢灵运、鲍明远之徒,稍见才华,无一免者,可以观矣。”
渊明此诗对历史文化心诵默念,作全幅体认,其终极关怀则是现实社会。如诗所示,渊明观察历史、现实,乃将学术文化与世道人心密切连系。“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的晋代世风,与“六籍无一亲”的学风相连系。“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此言汉初学风。而汉代之盛,则不言而喻。秦代呢,“《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而秦之短命,亦不言而喻。渊明深于传统思想文化,故其观察历史现实,作如是观。对于渊明此诗,可以见仁见智。但是,了解渊明思想情感,此诗为一重要作品,则无庸置疑。渊明关心社会现实之情怀,亦应当肯定。
此诗可以说是以议论为诗。唯诗人渊明情感深挚,感愤深沉,故虽议论,而不失诗之体性。诗中赞仰唱叹,低徊流连之致,发抒悲慨,而又亦庄亦谐,亦足可回翔玩味。中国诗歌重比兴,但亦兼重赋笔,甚至议论。此中国诗歌之所以成就其大,读渊明诗,以至杜甫诗、宋人诗,当知乎此。
全诗写得似醉似醒,亦真亦幻,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读陶渊明诗,想见其为人,其性情之真而且正,比较容易体认,其思想境界之深沉,则须细心了解。本章即是了解渊明思想之一重要作品。此诗可以当作渊明的一部中国学术文化史读,但是其终极关怀,则在于现实社会。
【名家点评】
苏轼《东坡题跋》卷二:陶诗云:“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
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三:(“弥缝”句)“弥缝”二字,道尽孔氏苦心。决裂多端,补绽费心。(“区区”二句)“区区”二字有斟酌,是固不敢与孔子并,然用力亦劳矣。(“终日”二句)代张迷途,不知以六籍为津梁。(“但恐”二句)独饮之身,倩谁相恕,当令鲁中叟诸老翁一鉴亮耳。“多谬误”是全首原委,“少复真”则无往而非谬误矣。羲农之后,得孔子删定六经而不谬误;秦火之后,得诸老翁伏生等口传笔注,专门讲求,又再救谬误。迄于今无人矣。既不亲六经,终日奔走世俗,夫复何为?不如饮酒,免自孤负而已。然而一味快饮,遂真不负头上巾乎?其为谬误也多矣!此恨何极,但当以醉人恕乎?自责自解,意最曲折。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此首收束二十篇,而末二句又收足题面,章法完整,蒙上言仕归饮酒不得已也。
清人李光地(清陶澍《靖节先生集》卷三引):“元亮诗有杜、韩不到处,其语气似未说明,义蕴已包涵在内,如‘羲皇去我久’一首,识见超出寻常。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于亡而大义乖,老庄之学,果兆焚坑之祸,不知诗书所以明民,非恩民也,何罪而至此!汉之伏生,殷勤辛苦,存此六籍,如何至今又不以此为事,终日驰驱于名利之场,不见有问津于此者。下遂接饮酒上说,其接酒说者,彼何等时,元亮尚敢讲学立教自标榜耶!‘但恨’二句,又谦谓吾之行事,谬误于诗书礼乐者,麴蘖之托,而昏冥之逃,非得已也。谢灵运、鲍明远之徒,稍见才华,无一免者,可以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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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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