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真人
史铁生生前他曾说:“希望器官新的主人能帮我继续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他的愿望实现了,除了两张角膜没有采用以外,他身上所有能用的器官都被成功移植,他的腰椎则被切开,用于医学研究。
余华回忆史铁生时曾说:铁生给我写过一封信,信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21岁瘫痪,30岁肾衰竭,靠两天一次透析续命,为遗体捐献死前煎熬9小时,人生的痛苦从未停止锤炼他的心魂,可他却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这样一个伟大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人固化为身残志坚的残疾作家。这种世俗化的理解,有意把史铁生塑造为励志榜样,成为心灵鸡汤的辅料,实在是对史铁生和他的作品最大的误读。
了解过史铁生厚重的人生就会明白,他从不曾用书写苦难博取同情,也从不用身残志坚来教育别人。他用残缺的身体扶轮问路,体察生命的幽暗和广远,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照亮着人们日益灰暗的内心。他残缺的是双腿,我们残缺的是灵魂。
1951年1月4日,史铁生出生于北京市东城区,不久便被诊断为先天性脊柱裂。但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史铁生不仅平安长大,还成了让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
史铁生的母亲喜欢阅读和写作,受母亲的影响,史铁生自幼酷爱读书,尤其喜欢小说。1964年,史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附中。这所中学是北京的名校,汇聚了高干子弟和名流之后,卧虎藏龙。
即便如此,史铁生在全年级中依然名列前茅。他的体育成绩更是耀眼,曾在校运动会上的跳远和80米栏比赛中获得过冠军,被称为小飞行员。
除此之外,他还会写作,画画,朗诵,学习无线电,可谓是真正的多才多艺,他成了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但命运就是喜欢作弄人,史铁生的人生轨迹在1969年夏天突然转向,把他拽入了苦难的漩涡。
为了响应号召,史铁生在1969年主动报名上山下乡,到陕西省延安市延川县关家庄插队,如愿以偿成为了知青。史铁生插队的地方位于黄土高原,土地贫瘠,自然条件恶劣,连吃饭都成问题。
没过几天,同队的人就吃不下这苦了,睡觉时痛哭流涕。但史铁生却毫无怨言,他白天顶着烈日高强度劳作,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就去帮其他人,晚上吃饭时累到连喝粥的碗都拿不稳,睡觉前还要负责开导受挫的人。
他还自学了中医,学会了针灸,时常帮老乡看病。他还帮老乡制作家具上的绘画,成了远近闻名的画匠。史铁生把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这片黄土地,他是真正的想在农村大有作为,挥洒热血干出一番事业。
但命运赐予他的是一具病缺的身体,他每一次的奋起直追,都会让死神离他更近。高强度的劳作让史铁生经常感到腰酸背痛,浩强的他以为只是普通的劳损,但情况却越来越严重。
一次他看见同伴在村口跳远,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谁知他蹲下后却站不起来了,这时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几天之后,史铁生被送往北京友谊医院,诊断为先天性脊柱裂引起的并发症。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史铁生的病情好转,他没有片刻停歇便回到他魂牵梦绕的黄土地。老乡们心疼他,不让他干繁重的农活,安排他喂牛。
但即便是喂牛,史铁生也没有半刻松懈。喂牛虽然轻松,但夜里要添草料,史铁生从不偷懒,也因此从未睡过几个安稳觉。一次放牛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史铁生浑身被淋湿,发起了高烧。高烧退了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腿软得异常,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大喘气。
1972年1月,史铁生再次被送进北京友谊医院,治疗无效后,他的双腿瘫痪了,被宣告终生与轮椅为伴。而前一天他过完21岁生日,命运所馈赠的这份“礼物”实在让他无法承受。
史铁生心如死灰,他变得暴躁古怪,经常发疯似地把床单撕成条。一心求死的他曾在深夜无人时挣扎着爬下床,拿着电线往插座里插,希望自己触电而死,但电线短路,他终究没能如愿。
母亲哭着对他说:只要你活着,我和你爸爸就认为日子有希望。 你有三长两短,我们一家的天就黑了。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并不不完全属于自己,还属于那些你爱的和爱你的人。在家人的全身心照料下,史铁生放弃了求死的意图。
在母亲四处求情,受尽了无数冷眼之后,史铁生得以进入街道办工厂给家具绘画,勉强为生。但是一旦决定继续活下去,史铁生就不甘庸庸碌碌。
在工作之余,史铁生开始学习写作,母亲含泪鼓励他说:“好啊,那就好好写。”
后来在《秋天的怀念》中,他写道: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史铁生想起此前自己摇着轮椅进入地坛,母亲因为担心他,又怕他烦,总是在他进了地坛以后,偷偷去找他。母亲病逝以后他才悔悟:
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车辙的地方也有过母亲的脚印,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母亲去世十年后,史铁生和父亲,妹妹三人一起去看母亲,却发现母亲的坟无处可寻。动荡的年代,人如草芥,历史的风呼吸而过,连蝼蚁的坟墓都被撕碎。
无处凭吊母亲的史铁生,只有把思念之情诉诸笔端,在文字里和母亲相遇,在地坛里和她重逢。因为字字泣血,所以读来感人至深。史铁生是不幸的,人生给了他太多的苦难。但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从家人,朋友,伴侣那里收获到了无尽的爱与温暖。
他瘫痪在床时,还在乡下插队的同学不断写信来,软硬兼施劝骂并举,以期激起他活下去的勇气。已转回北京的同学每逢探视日必来看他,他的病房总是最热闹的那一个。
等到他进入文坛,文人相轻千古未变,但他却还是收获了真挚的友情。王安忆不仅经常看望他,还曾给他织毛衣。余华、刘震云,莫言三个人把他扛上火车去参加活动,他们把他架上球场当守门员,让他重回初中体育赛场,他们把偷来十分钟不到的黄瓜洗干净送到他嘴边。他们从来没有把史铁生当成残疾人看待,这种不另眼相看的友情更让人动容。
后来,史铁生在《向死而生》中写道:二十一岁末尾,双腿彻底背叛了我,我没死,全靠着友谊。
当几十年后,史铁生早已故去,步入暮年的余华神色哀伤地说出了那句“铁生不在了”的时候,一个黄金时代已经终结,有些人终将逝去,但他们的心魂却永远年轻。
史铁生的友情如此动人,他的爱情更是让人钦佩的神仙眷侣。
1978年,史铁生的处女作《插队的故事》发表在西北大学内部刊物《务虚笔记》杂志上,就读于西北大学数学系的陈希米被这篇小说打动。
右腿轻微残疾的她给史铁生写了一封信,探讨起了人生和爱情。此后两人通信十余年,建立了真挚的爱情。1989年,史铁生病情恶化,心急如焚的陈希米连夜赶到北京照顾他。
面对比自己小10岁的陈希米,史铁生说:“如果不是爱,你可以离开。 我决不怪你“。
陈希米回答说:我在你身边,白首永不离。
几个月后,陈希米不顾家庭阻力和38岁的史铁生结了婚。他们家中悬挂着一张电脑合成的合影,是童年时期的史铁生和陈希米,这种青梅竹马是独属于他们的浪漫,更是他们爱情的美好见证。
1999年,史铁生的肾病变成尿毒症,必须进行透析,开始是每周两次,后来变成两天一次,否则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接连十余年的透析让史铁生左臂的动脉、静脉肿成了可怖的紫蚯蚓。到了 2010年,经过1000多次透析折磨,史铁生的人形之器已经濒临碎裂,他甚至会因为唾液呛水而引起肺部感染。
在《我与地坛》中,他写道:“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2010年最后一天,距离他生日只有6天的时候,他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享年59岁。陈希米完成了史铁生的遗嘱,成功帮他进行了遗体捐献,他的生命得以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存活。
史铁生被推进太平间时,陈希米流泪叮嘱朋友:“给他多盖点儿,他怕冷......”。
史铁生曾这样形容陈希米:“她是顺水漂来的孩子,但不是我捞起了是她,是她捞起了我”。
史铁生走后,陈希米早已写好了自己的墓志铭:“下一世,我还将顺水飘来。”
在《我与地坛》结尾,史铁生也曾说: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曾有一位作者这样形容阅读史铁生的感受:十三四岁的夏天,我在路上捡到了一把真枪。因为年少无知,我扣动扳机,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还以为开了空枪。后来30岁或者更老,我在路上走着,隐约风声在耳边响起,我回头,子弹正中眉心。
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史铁生是残疾人但不是残废人,他残缺的是双腿,而我们残缺的是灵魂。
有一种人生而为太阳,后来者只能成为他的影子,史铁生就是这样的人。
当你在人世间游历一番,你回头的瞬间,童年打出的子弹正中眉心,此时你终于读懂了史铁生,生命的滋味让你百感交集。但愿此时你仍有活下去的勇气,但愿你还能勇敢接受爱,给与爱。
宇宙恒长,文明盛衰,唯有爱与生命证明着人类的存在和延续,那是人类最朴素的介质,却拥有穿越时空的力量。当我们选择成为史铁生,那他就永远与我们同在,我们终将义无反顾地走进那个温和的良夜,去探索生命的春天,永不停歇。
————2023.7.30写于武汉,今补发微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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