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条远逝的狗

乡下人喜欢养狗。我小的时候，由于贫穷，乡下人养狗几乎是不怎么喂的。养的狗，主要靠自己寻吃的。狗抢屎这句俗语，大概就是从乡下狗的窘境生发开来的。

那一天，我把打算抱来街坊家刚刚下的一窝小狗中的一只的想法说出口的时候，母亲叹了口气说，唉，狗倒是挺招人稀罕的，能看家护院，又能陪你玩，可是，咱们喂不上它，它又寻不着食吃的时候，看着多可怜啊。

我为此甚是犹豫，不过，最后还是下定了抱养一只小狗的决心。

我之所以决计抱一只小狗，是有多方面原因的。一方面，是缘于母亲讲过的“马犬有湿草之恩”的故事。说的是古代，一个寒冷的秋日，一个人酒醉卧于荒草中，遇火起风烈，情势紧急。爱犬狂吠而主人不醒，爱犬便几次跳入冰冷的水中，以水弄湿四周干草，使主人得以脱险。

当然，母亲大抵是听外祖父讲的，由于母亲没有文化，不会讲出这个故事涉及到的人物的名字和典故的出处。

长大后，我着意查阅这个典故，方知道，“犬有湿草之恩”是《太平广记》中的记载，说是在唐代太和年间，广陵人杨生被自己爱犬湿草所救的故事。

看来，母亲所讲的这个故事还真不是顺口编造的呢。由于受“犬有湿草之恩”这个故事的影响，我对狗油然产生的爱戴和敬佩，这无疑是我想要抱养一只狗狗的主要原因。我决计抱洋一只小狗狗的原因还有另一个方面。我们所住那个屯子，和那个时候北方所有的小屯子差不多，孤零零的立于荒野之中。因此，屯子把头儿的人家比屯子中间的人家固然要显得更孤零一些。所以，我们所在的屯子把头儿的人家，都养了一两只威猛乃至凶恶的大狗。一般情况下，屯子里的狗是不咬熟人的，但有两次我经过那屯子头儿的人家，那人家的恶犬竟然狂吠着直奔我扑来，吓的我拼命的逃窜，好在那家的主人及时喝住恶犬，魂飞魄散的我终于没被恶犬追上，全身而退。这使我产生了抱一只小狗狗，等精心喂养大后，驱使它去咬败那只恶犬的想法。

母亲终于同意我抱养街坊家的一只小狗狗。那只小狗狗大概还没有满百天，就被我迫不及待的抱回家。那是一条黑色的，四只爪子黄褐色的、眼眉处也曾黄褐色的小狗狗。抱回家的当夜，小狗狗也许是想它的妈妈，也许是饿了的原因，整整一个夜晚，只是哼唧哼唧的叫个不停，我三番五次的下地给它喂食和抚慰它，它都是不理不睬，只顾不停的叫。很显然，我的抚慰代替不了它的狗妈妈的呵护，我的食物代替不了它的狗妈妈的奶水。那个晚上，小狗狗一直叫，我也一直没有睡着，我突然想到母亲与儿子的别离是多么的悲伤，不但是狗狗的悲伤，狗妈妈此刻也一定在心焦吧？整整一个晚上，听着狗狗的叫声，我大概就像狗妈妈一样心焦不已。

好在，经过一夜的煎熬，第二天，天一亮，小狗狗就忘却了悲伤，等我一下地，它就仰起头，盯着我，伸出两只前腿，向我的身上扑来，同时，翘起细小的尾巴不停的摇动着。我们立刻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尽管我们家没有什么好吃的，但为了喂养这只小狗狗，我还是精心的准备它所需要的食物。小米粥、玉米糊糊、剩菜汤，这些能够被小狗狗消化的食物，我都想方设法的让它吃的小肚子滚圆。

那时狗狗这样的生活待遇与现在吃精美的狗食相去甚远，其实那时，那条狗狗的生活已经与我们艰难困苦的生活水平不相上下了。

狗狗在不经意中长成了青年。然而，他既没有长成高大威猛，也没能长成乖戾暴躁。 仿佛受过礼教的驯养，我的狗狗一派温良恭俭让的气质。一次，我领着它试图让它去和那只对我狂吠和追赶的恶犬争斗，但我的这只狗狗，也许是和那只恶犬天生没有怨仇，见到那只恶犬却毫无敌意，却也不胆怯和懦弱，只是温和而肃然的站在那里。那只恶犬，或许为我的狗狗的谦谦君子之风所感动和大义凛然所慑服，也没有了任何敌意的嚣张，平和的望着我的狗狗，这使我驱使两狗相斗的企图顿时化为乌有。

真的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的狗狗长大了，家里几乎不会用什么食物来喂它了，它靠吃猪剩下的泔水半饥半饱的生活着，但它对我这个主人和我们这个家从来不离不弃。在这种艰苦环境中，我的狗狗还保持着一种做狗的尊严，有的人家的狗狗饿急了，会去偷吃人家的小鸡、小鸭、小鹅吃，我家孵出的、饲养的小鸡、小鸭、小鹅，就曾经不止一次被别人家的狗偷食过。可我的狗狗认可自己忍饥挨饿，却从来不去动别人家以及自家不该动的东西，这种贫且愈坚的品德连现今的人都是做不到的。

只是到了过年，狗狗才随着我们的生活改善而改善一些。那时，我们家无论多么艰难，过年，都想方设法喂养出一头猪来杀。杀年猪那天，是全家一年生活中最奢侈的一天，也是在屯子里人缘最好的一天，也是狗们儿齐聚我家的一天。和善的我家，杀年猪那天不但请来一些捞忙的，还要请来要好的街坊邻居。而这天，屯子里的相当多一部分狗也都不约而同的早早的蹲在杀猪现场。 人们等待吃猪肉是焦急的，没等猪肉烀的七八成熟，早有人把盘子碗敲的叮当响。等猪肉一端上来，几乎瞬间，那些被请来捞忙的或者要好的饕餮街坊邻居，就会把一盘子猪肉一扫而光。而狗儿等待吃人们吃剩的骨头可能是更加焦急的。在香味开始飘出的时候，许多狗眼光发蓝，蠢蠢欲动的嗅着鼻子，企图凑近厨房。有只陌生的狗竟然目若无人的大摇大摆闯进屋子，后果自然是被人一顿痛打，成为落水狗。

与那些欲望横流的狗不同，我的狗狗却是在诱惑面前十分有定性的。它也满怀期望的等待人们吃过抛出的骨头，但它目光安详，坐姿端庄，不急不躁。当第一块骨头被人扔出，狗们蜂拥而上。我的狗狗也不失时机的赶了过去，但此刻，几只眼红了的狗已经相互咬了起来。而我的狗狗不是很抢前，就避免了参与这次争斗， 也就避免了伤人害己。我的狗狗在处世之间似乎很睿智，也具有哲学家的品格。

春天，万物复苏，草木萌发，云蒸霞蔚，阴阳和合。狗狗也恣意生长着它们的爱情。看三三两两的狗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实现着它们的爱情誓言，我不知道我的狗狗是否找到了属于它的那一半，也许我的狗狗永远是属于孤独的。

我的狗狗在爱情上也许是孤独的，但它绝对懂得亲情。哪怕是哥哥姐姐去生产队上工，仅仅一天半载的时间，中午或者晚上回来，我的狗狗都会摇着尾巴，迎上去，或者把两只前腿搭在他们身上，或者伸出舌头舔舐他们的手，间或呜呜的叫上几声，以示它对家人归来的欢迎。而一旦家人有的出门几天时间再回来，我的狗狗看见身影，会大老远的迎上去，一番亲热之后，会跑在家人的前面，领着家人寻找回家的路，直至老屋的门前。

最令我惊疑的是，我的狗狗还会走亲戚。我的四姐嫁到离我家二十多里的临县的一个小村。我的四姐刚结婚的时候家境比较好，四姐、姐夫便很慷慨的帮助着我家，因而，我们也去四姐家走动的颇为频繁。我们时而坐着马车去四姐家串门，我的狗狗竟然也喜欢跟着车后一路吐着舌头不辞辛劳的去串门。一来二去，也许是狗狗对去四姐家的路熟，也许也看出了四姐对我们的情谊，有一次，我的狗狗竟然自己独自跑到四姐家。四姐和姐夫在院子里看见了我的狗狗，以为娘家来人了，可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便明白狗狗是自己前来串门。四姐、姐夫甚是感动，对我的狗狗好好的招待一顿。然后，目送它沿着前来的路，它便边走边回头的返回了我家。

那一年，我去城里上初中，寒假回来，再也没能见到我的狗狗。问哥哥，哥哥挺伤感的说，有可能走丢了，也有可能被人偷去吃肉了。

我不愿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我宁肯相信书上说的：“狗生病时，会本能地避开人类或者其他狗，躲在阴暗处去康复或死亡。” 我的狗狗大抵是生病不想让我的家人为之操心，自己寻一方净土，寻求解脱与圆满了。

乡下的人相信，狗的性格是和它初生第一个抱它的人相同的。按这个说法，我的狗狗是和我相同的，事实上也真的差不多。如果说我所抱的那条初生的狗狗像我，不如说，我愿是那条最后远逝了的狗狗，会在自己的一方净土上，寻求解脱与圆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