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里的跨国婚姻产业链:“一条龙”、欺骗与风险

一边是“东南亚骗婚反诈群”,一边是“东南亚找老婆大队”,张润杰每天在这两个微信群里翻阅消息,一边对欺骗自己的越南籍老婆和媒人“怀恨在心”,一边期待着能赶紧再找个来自东南亚的妻子,早日圆自己生儿育女的梦。

而在社交平台上,有用户宣称,16万元的“一条龙”服务,能让中国单身汉成功找到一名老挝女孩结婚。“只要16万,合法合规,回去了你邻居嫉妒羡慕。”配图则是不同女孩的照片。

类似的用户不在少数。不过评论区里则是另一片“天地”:有不少人声称被外国新娘或跨国婚介骗钱。而因跨国婚姻引发的案件同样数不胜数。以“涉外婚姻”为关键词在裁判文书网检索,共查出700篇文书,若增加关键词“诈骗”,则共有62篇文书,其中大多是跨国婚介或媒人以介绍外国新娘为由展开的骗局。此外,还有案件涉及拐卖、偷渡等。

事实上,涉外婚介行为在我国是不被允许的。国务院办公厅早在1994年就颁发《关于加强涉外婚姻介绍管理的通知》,规定“严禁成立涉外婚姻介绍机构。国内婚姻介绍机构和其他任何单位都不得从事或变相从事涉外婚姻介绍业务。任何个人不得采取欺骗手段或以营利为目的从事或变相从事涉外婚姻介绍活动。”这条规定至今仍然有效。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跨国婚姻产业链目前已经拓展至线上,跨国婚介和媒人藏匿在多个短视频APP,有的直接以“中介”命名,有的则通过发布在东南亚游历、婚礼等视频来吸引关注,有的在评论区里寻找客源,然后引导至聊天软件进行沟通,以帮忙介绍东南亚新娘为由赚取中介费。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法治所副所长王洁指出,涉外婚介行为不仅在民事法律关系中得不到保护,同时有可能涉嫌犯罪,相关人员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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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短视频App上,有用户发布了很多老挝女孩结婚的视频。网络截图

“跨国婚姻”骗局

广东湛江人张润杰今年五十岁,离过一次婚,膝下无子。在国内相亲的五年里,张润杰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皆因女方不愿生育而告吹。

今年是张润杰离婚的第八年,看着自己日渐走样的身材和越来越多的皱纹,张润杰找对象的心愿更加迫切:他不在意女方是否离异,如果对方有一个孩子,他也愿意一同抚养,只要对方能完成自己生育的愿望就行。

“74年的虎,征婚。接受闪婚。”这是张润杰的朋友圈简介。亲朋好友知道后,都主动当他的媒人。每相亲一次,就要花费上千元。据张润杰说,按照广东的规矩,相亲时男方需要给女方两百块见面费,还得承包来回车费和饭钱,媒人的费用也要包,“相亲一次最保守算,最少一千块。”

张润杰没什么文化,十几年来都在当保安,每月工资到手五千多,攒下来的积蓄基本都在市区全款买下的“三房一厅”上。“不去国外找,怎么找得到?”时间拖得越久,张润杰就越着急,他认为国内相亲无望,便想去找一位东南亚籍的妻子,最好还得在适育年龄。

今年年初,张润杰在云南河口偶遇了一名越南人。这名越南人正在边境关口搬运货物,张润杰看他辛苦,递过去一瓶水,对方则跟他搭讪,说自己有个亲戚能介绍越南女人,只需要支付八千元的“做媒费”,张润杰欣然同意。

没几天,对方就带来了一位越南女孩,二十多岁,离过一次婚,自己独自带着一个孩子,最重要的是,愿意同张润杰一起生育孩子。但据张润杰称,两人谈了没几天,越南女孩便讨要金链子和金戒指,到手后,更是偷走他身上的所有财物,然后连同媒人一起消失了,至今杳无音讯。

张润杰知道自己被骗了。烦闷的时候,他便在短视频平台上结识了不少“同道中人”,一起组建起“东南亚骗婚反诈群”,一面在群内共享着骗婚女子和媒人、婚介的信息,一面结识新的媒人,期待着能有一位东南亚籍的新娘与自己坦诚相待。

春节后,张润杰在短视频平台上认识了不少声称能介绍东南亚新娘的人,他们要价不一。一位“中国话也说不明白”的越南人曾发来很多视频,要价将近20万,并一口一个“女婿”地喊着,但张润杰已经不敢再把钱交给网上认识的陌生人。

不只是张润杰。多年来,云南河口县、江西乐平、山东东明等多地公安均曾发布相关提示,提醒公众警惕涉外骗婚的情况。在裁判文书网上,以“涉外婚姻”为全文搜索的关键词在裁判文书网检索,共查出700篇文书,其中多为涉及跨国婚姻的服务合同纠纷案件和诈骗案件,当事人大多是通过不同的途径认识了跨国婚介或媒人,等到交了高额介绍费、服务费之后,新娘便逃跑了。此外,还有涉及拐卖、偷渡等情况的案件。

用户“介绍老挝女孩,牵线”称,16万便可介绍一位老挝女孩,邻居报警都没事。新京报记者 汪畅

产业链拓展至线上

在张润杰将记者拉入相关群聊后,马上便有人主动发出好友申请,声称能“介绍老挝对象”“25万元手续证件全包”。

在各大社交平台以“越南新娘”“缅甸新娘”等为关键词搜索,很容易找到提供类似服务的中间人,有的直接以“中介”名字命名,有的则通过发布在东南亚游历、婚礼等视频来吸引关注,以帮忙介绍东南亚新娘为由赚取中介费。

一位粉丝3.3万的博主“杰哥(中越情缘)”在简介里写道,“湖南人,36岁,今年上半年在越南找了个19岁168的老婆,分享最真实的越南老婆经验和夫妻日常生活。”结尾还附上手机号。

视频里,除了介绍越南的生活外,还有一些关于娶越南老婆的经验。杰哥在微信中称,总共二十来万就可以帮忙介绍个越南女孩,一般都是收两三万生活费,相亲到满意为止,再交付尾款。

“我们缅甸的姑娘多不多,我们缅甸是不是女儿国,你看今天缅甸的姑娘来中国上班了,有的来上班就找老公了。”在一段视频中,一些女孩盘腿坐在地上,解说则如是说道。新京报记者添加其微信后,对方宣称自己先办事再交钱。而且一定会帮忙找到一个能生育的外国新娘,双方甚至可以“先怀孕再领证交钱”。

另一位用户则在视频里对不同国家的新娘明码标价,比如老挝媳妇13.6万元,前期定金4.6万元,而尼泊尔新娘则要20万元,前期定金5000元。例如:“20万元娶尼泊尔新娘!往返机票、结婚证、婚礼一条龙服务。前期交5000元定金,保证婚内不虐待新娘。因为女方原因离开,免费再找新娘。新娘吃苦耐劳,会洗衣做饭,男方有农村住房就愿意嫁!”

一个被提炼为“娶妻七部曲”的流程显示,服务包括:确认有男士找尼泊尔新娘;发照片让男方相看,看中女方后安排时间视频相亲;双方简单了解下,确认可以安排男士去尼泊尔的时间;男方下飞机后办事处人员全程跟踪安排(听从尼泊尔工作人员安排);领完结婚证和举办完婚礼后,安排回国事宜;所有程序走完,办理完所有事情回国,服务结束;定期跟踪回访。

某短视频APP用户“福运婚姻林嘉任”引导记者添加微信后,发来的尼泊尔婚恋准备事项。新京报记者 汪畅

偷渡、拐卖与逃跑

随着外籍新娘数量增加,有关“逃跑外国新娘”或“骗婚诈骗”新闻越来越多,例如,2014年就曾爆出“邯郸越南新娘集体失踪”的诈骗案。跨国婚介市场兴起后,一些中国新郎遭遇诈骗,而另一些外国新娘也遭遇拐卖,或涉嫌偷渡。

王洁从事反诈研究多年,他观察到涉外婚介行为中蕴含的种种风险,“涉外婚介行为不仅在民事法律关系中得不到保护,同时有可能涉嫌犯罪,相关人员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

一份出自江西省景德镇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书显示,2013年5月,四被告人合伙将柬埔寨女子拐卖到中国,强迫她们嫁人,借此赚取钱财,其行为已构成拐卖妇女罪。

据被告人供述,每嫁一个女孩收9万元左右,其中1万元介绍费由介绍人获得,余下8万元在扣除办理护照费、交通费、食宿费、签证费等后,由剩下的同伙平分。每拐卖一名柬埔寨女子能获得5-5.2万元的利润,四人平分,大概拐卖一个柬埔寨女子,每人可得一万二至一万三。同年,该案中被拐卖来的柬埔寨女子通过他人向公安机关报案后获救。

也有新娘收了礼金之后,自行潜逃。河南周口人陈子庭和张润杰同在“东南亚骗婚反诈群”微信群,他称,此前他通过跨国婚介,花费17万找到一位柬埔寨籍新娘,两个人结婚后不久,对方便逃走。而他将此内容发至某短视频平台后,才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她不仅曾在另一地区和别人结过婚,还诞下一子,随后逃走。直到今天,陈子庭仍不知道自己这位妻子究竟是自愿诈骗,还是被迫嫁人,成为了他人敛财的工具。

外国新娘们频频逃跑,有人借此发现了“商机”。

2021年11月22日,乐平市公安局接渡派出所民警抓获一名以帮他人找回外籍新娘为由实施诈骗的犯罪嫌疑人王某,涉案金额达八万余元。事情的起因是王某在某短视频平台上偶然刷到一条视频,一名男子在寻找失踪的外籍新娘。

王某想了一个“赚钱”的方式,利用自己妻子的外籍身份,以帮忙寻找外籍新娘为由,索要“好处费”。一开始,这名男子始终未回王某的私信,半个多月后,王某终于想方设法地加上了对方的微信,告知他可以帮忙找回他的妻子。

拿了一万元的“好处费”之后,王某一会儿说对方老婆在一个老板家里,需要交一万五的生活费,一会儿又说对方老婆被拘留了,需要费用“打通关系”,一会儿又说事已办成,需要请领导吃饭表示感谢。前前后后,这名男子又转了四万一给王某。

有了经验,王某又去欺骗其他寻找外籍新娘的人。经查,王某以帮人找外籍新娘为由骗取4名受害人八万余元,其诈骗来的钱全部被他用来网络赌博、打麻将、打赏主播等。

某短视频社交软件用户“杰哥(中越情缘)”引导记者添加其微信,记者发现他在朋友圈发布多条宣传跨国婚姻介绍的视频。新京报记者

屡禁不止的背后

在跨国婚姻骗局层出不穷的背后,是农村男青年“娶妻难”的问题。王洁说,“从市场需求角度而言,‘娶妻难’现象存在较长时间。跨国婚姻骗局多,从反面说明边缘群体的单身危机严重。应提升对相关群体的社会支持力度。”

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律师赵良善指出,作为跨国婚姻被骗典型案例,还集中于这两年热议的电信诈骗,很多国外犯罪分子,伪装自身身份,通过与国内目标谈恋爱、结婚等方式,虚构事实拟造蓝图,花言巧语,网恋过程中,境外方不断跟国内方要钱,或者以给国内方邮寄的现金包裹被海关冻结,需要缴纳保证金等,不断骗取国内方信任,从而导致国内方钱款汇入境外账户。

赵良善说,在发现被骗后,即使及时报案,也存在因跨境而难以侦破问题或犯罪分子难以被绳之以法。而跨境犯罪案件的监管难度也较大。因较为分散,再加上涉及境外,无论是技术手段还是监管措施,均无法做到全面避免。

2019年,山东菏泽东明县打掉了一批涉外婚介机构,记者从东明县公安局了解到,“近年来,东明县外籍新娘逐渐增多,尤其是乡村涉外婚姻人数与日俱增,大大小小的跨国婚介机构也‘遍地开花’,中巴、中越等跨国婚介机构公然印刷、悬挂和发放各类广告、宣传页和横幅,快手APP、微信视频等社交软件也都有传播跨国婚姻图片和视频。”

3月26日,新京报记者就平台上出现跨国婚介和媒人一事致电各平台官方客服,一短视频平台提示称,“您的举报人工将在24小时内审核,若存在违规情况,我们都是会处理的。”而另一短视频社交平台则称会对反馈的内容进行核实。

王洁认为,互联网平台也应该尽到审慎监管义务,建立相应机制,保护使用者权益。比如在受害人投诉举报情况下,对相关方进行核查。如果没有相应机制,导致危害扩大,就应该承担责任。

赵良善表示,对于一些跨国媒介、媒人通过短视频平台对此进行宣传揽客,亦属违法,《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涉外婚姻介绍管理的通知》明确要求,电视、广播、报刊、杂志等新闻媒体不得播放或刊登涉外征婚广告。其他任何单位和个人也不得张贴或散发此类征婚广告。我驻外使、领馆如发现国内的单位或个人串通境外人员从事不正当的涉外婚姻介绍活动,应及时报告民政部和外交部。

“如平台未尽到安全审核义务,放任此类法律禁止性广告或者征婚宣传,将涉嫌以默认方式助长违法犯罪行为,轻则将面临行政处罚,重则构成上述刑事犯罪共犯。”赵良善说,所以建议平台要认真审核,防微杜渐。

而王洁则认为,从法律治理角度而言,要完善涉外婚姻法,开展必要的调查了解工作,从法律上保障双方的权益。为了减少受害方被骗,涉外还有登记部门要增设调查了解事项,依法审查涉外婚姻登记材料,确认当事人的主观意愿,与出入境管理部门信息共享,及时提供相关婚姻登记数据。清理整顿跨国婚姻介绍市场,依法取缔非法跨国婚姻介绍机构,严厉打击非法涉外婚姻介绍个人或组织,严厉打击以涉外婚姻为旗号的非法盈利行为,严厉惩治人口贩卖行为。

(张润杰、陈子庭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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