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他的人生开始不是那么令他如意,老婆生了四个女儿,老婆也总是让他的心情不如意。乡下所有女人里,她是他最看不上眼的那一类女人。松散的骨头架子上,搭着几块肥硕松散的肌肉,一走一动,那上百斤肉仿佛要掉下来,松散中带着对生活迟钝的慵懒,女人里她是缺乏女性特征的极品。他总是悲观地展望他的婚姻,像一个逃不掉的地牢,带着脚镣,锁住了他的渴望。如果不是为了生儿子,他不会和她生下一个孩子,偏偏她的肚子不争气,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女儿一个一个地生,在一年一年地斩断他对生活的热情。
这样的生活实在过得无滋无味,他有了另外的打算。四个女儿的脸都长着与这个女人相同的眉眼,他要换个女人,世上女人这么多,他要在数量里挑选。他是个令人舒适的男人,说话言而有信,掷地有声,在乡村房屋建筑行业,做得顺风顺水。外表相貌堂堂,一个人站着,令对面的人自觉低人一等。他在妻子面前狂大自喜,在别人眼里,又是一个知礼旷达之人。
他急于和妻子女儿摆脱这种天生的关系,允许她们拿走所有属于她们的东西,也不过是些她们穿的衣服和她陪嫁的家当。当那些旧的人和旧的东西在家里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干净地消失了,他好像获得了彻底的新生,日子也变得生机勃发起来。
对于他抛妻弃女,身边的亲友是理解他的,在婚姻方面,大多数人对他带着同情。他的婚姻是儿时父母定下的娃娃亲,等他长大了,懂得了欣赏女人的美丽,他拒绝和那个订亲的女人成亲。因为执拗的抗拒,他在该结婚的年龄,拒绝婚姻,同龄的年轻人有了孩子,他还在单身。他的父母看重信誉,更看重十几年来送去女方家的粮食和礼物,在临近三十岁的时候,他最后还是在父母的施压下败下阵来,走进他预设的像泥坑一样的婚姻。都知道他的妻子配不上他,又没有生下儿子,一个男人没有儿子,只是这一个理由,就足以将所有错误强加在那个女人身上。妻女离家的那天,那几个孩子拉住母亲哭喊:“妈妈我不走,”“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呀!”孩子望着他大哭,祈望他的怜悯,他平时对几个孩子冷漠,也从不掩饰对她们母亲的厌恶,没想到这个女人倒是倔强,丝毫没有流露出悲戚的样子,对几个孩子说“妈妈带你们去外婆家,我们将来是换个新家住,新家比这里好多了,我们先去外婆家,”一群看热闹的乡邻里有不忍心的人劝他,“你好歹也留下女儿,毕竟是你亲生的,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冷酷地回了那人一句:“灰打不了墙,女养不了娘。”那人的好心落了一脸灰,识趣地不再说话。
那四个女儿,将来早晚是要嫁人的,该去往哪里生活都不是那么重要,她们的幼年会飘零到哪里去,人们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很少去谈论。
他很快迎来人生的第二春,有一个懂得他心思的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寡妇的丈夫去世不久,留下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这个女人小他十岁,面容白净,与他先前的妻子在形貌上是天地之别。一双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泽。这个女人不见得像脱兔一样灵动,但女人容貌清秀,身上带着年轻的风韵,像一壶香醇的酒,颇有韵味。那韵味,像一道智慧之光,照进他的心灵,是云淡风轻后夜晚的月华之光。只看一眼,就贴合了他的心意。第二段婚姻就顺理成章地开启了他人生的后半段旅程。
二
生活像是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向前推进。他重新开启的家庭生活,在外人看来是和睦美满的。女人因为经历了生活巨大的悲痛,带着心灵的创伤,没有再给他生下一个孩子,这是他心中一个说不出口的遗憾。女人带来的两个儿女需要他来养育。那两个孩子亲生的父亲死了,他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心无芥蒂地将那两个孩子养大,给女儿陪上嫁妆,风光地出嫁,他做事总是百般周全,六十多岁了,还有着中年男人的威虎之气,为了那个儿子能娶到满意的妻子,他扒了父母留下的老屋,以他多年在建筑房屋方面累积的经验,精心地设计房屋图案,建起了两层新楼。全家搬进去后,他像谈生意一样为这个儿子筛选一个合格的妻子。就像他对自己人生生涯的规划,避免重复他年轻的时候上一段婚姻留下的遗憾。
生活就像铁树开了花,照着他的理想前进。一颗树总要老去,难逃岁月蹉跎的命运。岁月毫不留情地将人催老。他最在乎的妻子在一次病后,离他而去。家里就留下妻子带来的儿子和娶来的儿媳妇,孙子已经十几岁了。他也曾含孙怡乐,那都是在妻子在世的时候,这个妻子带来的儿子从小性格有一点懦弱,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只有八岁,尽管他将他从八岁养大,还是隔着血缘上的生疏,他记得自己的父亲,记忆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男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沉默多过语言,父子之间的距离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带着对养育恩情寡淡的心理的补偿。从小母亲带着他和姐姐来到继父家里,从那一天起,他们失去了天真无邪的天性,继父虽然对他们一直不错,但母亲悄悄地告诫他们,要玩要闹要有分寸,不能惹继父生气。继父虽然一直对他们不错,但永远不会像亲生父亲那样毫无保留地付出所有的爱。他们一直很乖,压抑着原本性格里的天性。继父给他创造了亲生父亲能给他们一切的财富,温暖的家,若即若离的关怀。母亲走了,与继父之间的连接似乎少了那座搭建的桥梁,他不是没想过再回到他亲生父亲生活的地方,但是一切操作起来并不容易,父亲那边他是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继父这边他不想背上忘恩负义之名,他的个性里依然带着小时候深刻的印记,他的想法像火星一样闪了一下,便无言地熄灭了,他习惯压抑起自己愤怒的情绪,他的妻子,他的继父,身边所有令他乐观的因素,他都熄灭了。
娶来的媳妇性格强势,为了家宅安宁,这个继子在妻子面前男人的气焰尽失。随着老伴的去世,儿媳妇的脾气越来越大,似乎总在指桑骂槐,他在家里的地位从一家之主沦落到看起了儿媳妇的脸色过活,后妻出嫁的女儿,自母亲离世后,一年只勉强回娘家两次,似乎母亲走了,她的牵挂就没有了,嫁出去的女人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对娘家的事情,可以选择忽略。他们似乎忘了,他是他们生活的恩人,没有他,当年的孩子不会这么无忧无虑地长大。房子是他祖先留下的地盘,他们才是寄人篱下的飘零人。但是他老了,计较起来有点自作自受的报应,他有过自己的孩子,他曾经是那么地嫌弃她们,像对待乞丐一样赶走她们。他曾经得到过她们的消息,听说后来过得不错,令人意外的是,前妻后来嫁过去的家里,一年后就生了儿子,在另一个家里当家做主,过得颇有尊严。他现在活得不如意了,就想起她们,似乎她们并不是当初他认为的那样讨厌,他现在只剩下这些回忆了,活一天,就想一天。
孤独促使他的身体迅速地衰老,渐渐地连田地农田里的活儿干起来也力不从心了。他如今只剩下老而无用,身体的机能表现的迟缓起来,活一天,就像是这个家庭的负累。儿媳妇毫无顾忌地隔墙对丈夫说:“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我们凭什么养着他”。
儿子说“他养我和姐姐长大,吃了不少苦,我不能忘恩负义地将他赶出去。”
“他养你长大,没有养我长大,你要养他,这个家里有他就没有我,你看着办。”
“这个家里一直都是你说了算。他现在病怏怏的,还能活几天?你说不让送医院就没送医院,你说不给他买药就不买药。这个家我都任你做主。但我也不能没了良心,赶他出去。再等几个月,他不见得能活到年底,我们很快就少了这个负担。”
他坐在房屋的窗户前,听着屋里面的对话,躲避儿媳妇利刃一样的眼睛。他每天活得就像战争里的俘虏。早就没有了年轻的时候尖锐的志气,脸上堆满了生活深重的苦难。他只剩下死了,他们还年轻,这个家从前是他的,现在是他们的,活到多久是他们说了算,等待死亡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只是死亡,不知道会不会按期到来。
三
这个儿子虽然性格懦弱,却是一个勤快的人,每天早出晚归,像他当年一样,为了过上好日子,倾尽全力地为了家庭献出全部的精力。过了几天,儿子去了远处做工,大概一个月后才回来。第二天,他被赶了出来,被褥和衣服都被儿媳妇扔在了门外,邻居都在自家门口看他灰溜溜地拾起他的衣服和被褥,有人给他指点去路,村里的土地庙里还能住人,他向村里的土地庙里走去。他还活着,哪怕生命还剩下最后一粒火星,他都得活着,坚挺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在土地庙里住了下来,村里人自发地组织起来,给他送来一日三餐。他从前也是上过台面的人,如今的境遇令人唏嘘。大家都在背着他提起他前妻的好处来,前妻子的好处被人们想起来。她善良忍耐,像一头牛一样勤勤恳恳,从不道人是非。除了人才差一点,缺了一股利落劲。人总是有缺点的,生活从来都不完美。如果四个女儿一直在身边,那总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他的结局也不会这样凄凉。
他的朋友听说了他的境遇,带着一丝愧疚来庙里看他。毕竟是他将他和寡妇母子三人促成了一家人。怎么说他当初也是热心肠为着他好。谁能千算万算算到最后的结局。他这位朋友特意给他送来一些钱,在这个仅能容下两人的小庙里,坐下来说了一些宽慰他的话,坐下不久就走了。
有了这笔意外之财,他做着生命最后的规划。他去了农药店,买来一瓶农药,又去农具销售店,买了一把劈柴刀,又买来磨刀石。一个人来到河边,将刀刃磨到锋利珵亮,那瓶农药,他装在贴身口袋里,回到庙里。
第二天天一亮,他在庙里早早地醒来,在做一番思考。他了解家里每个人的起居时间,那个儿媳总是睡到日上三竿,这个时间孙子已经从家里去了学校,他回忆起孙子小时候,胖嘟嘟的圆脸蛋, 喜欢让他抱着,那个时候老伴也在,一家人的笑声还在耳边响起,回忆使他将时间拖延了片刻。回忆和现在比起来,像一副新旧的年画,就像一个讽刺。他走出庙门,看看太阳升起的方向,将刀绑在腰后,将那瓶药装在胸口内衬里,转身朝家里的方向走去。
家里的门是虚掩的,他推门进入,身体像晒糠一样颤抖。生命是值得敬畏的,他却要举起屠刀,杀死一个逼他走投无路的女人。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清晨村庄的宁静。村里的人都齐齐地从家里出来,齐涌过来,看到一个女人的头颅,滚落至门口。这个儿媳妇的头颅上,眼睛还怒睁着,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衰老的老头,能有那么大的勇气,砍下她的头颅。他拿出瓶子喝下整瓶的农药,瞬间扑倒在地,很快便失去生命的气息。
消息像翅膀一样很快传到他四个女儿的耳中。当年母女五人被父亲赶出家门,在外婆家生活了几个月后,舅舅托人帮她们母亲物色了一个单身未娶的残疾男人,母亲带着她们改嫁,母亲改嫁后给继父生了一个弟弟,生活虽然艰难,她们却在风雨飘摇的艰难生活中挺了过来,四个女儿都已经出嫁,生儿育女,各自过着平凡的生活。有两个人打听到女儿母亲的家里,母亲认出来人是前夫的弟弟和曾经的一个邻居,这个邻居是家族里的长辈,虽然是长辈,却比几个侄子大不了几岁。对这个前嫂嫂和侄媳妇。他们带着愧疚,希望几个侄女能去父亲的葬礼上送父亲人生最后一程。
前妻还是流泪了,像哭一个不幸去世的老朋友。女儿来到娘家,对去送父亲一程显示出为难,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村庄,不仅仅是她们一生的伤痛,也是父亲一生结局的伤痛,母女几个人涕泪横流,叔叔和爷爷不好再请求她们,只好告辞,他们都有愧于她们。
事情平息了,生活又恢复到了平静的时候,人们都忘记了这件事情曾经发生过,世人总是容易被新的悲剧事件吸引,所有的悲剧都在别人家里发生,爱继续扭曲着生活新的裂痕。他成了历史,被埋在土里。活着的人都好好地在活着,死了的人注定要被活着的人遗忘。他的二女儿是个心肠柔软的女人,她悄悄地一个人来到父亲的坟前,带着母亲的嘱托,将蜡烛点燃,跪在墓前哭泣,嘤嘤的哭声在墓地的四周静静地萦绕……她哭了一场就走了,不过是哭一场人世的无常,命运无情的动荡。空荡荡的坟前,一堆焚烧过的纸屑灰烬。小小的两支蜡烛上,火苗在风里跳跃,恋恋不舍地剩下一粒火星,总也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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