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樱花劫
二月的西雅图,或阴雨霏霏,或大雪纷纷,是西雅图人最想逃离的月份。今年却不然。暖洋洋的,伴着三不五时的蓝天白云,让人错以为到了五月天。暖风吹拂下,我看着城中那些吉野樱花在困惑与仓促中,可劲地鼓出一簇簇的五瓣花朵,粉嫩、淡白,点点星星,落樱缤纷,洒满树荫。只是傲人的樱花不会意识到,几天后,将是它们的梦魇。
西雅图本无樱树,1930年,日本开始侵华作恶时,向西雅图赠送了3500棵。更早在1910年,东京赠与华盛顿2000棵,表达友情。
彼时美日对华利益一致,均支持中国的“开放”政策,以便和平地分一羹财富。然而,随着日本侵占东北,移民美国,两国局势紧张。日本一步步蚕食东北的小动作,国力日益的强大,引起当政的罗斯福政府的担忧和恐惧。当时的日本人就如今天的中国人,在美国大肆买房买地,于是,极像当下几个州禁止中国人买房买地一样,美国的《外国人土地法》立即出台,禁止日本人拥有或租赁土地不超过三年,导致两国关系日趋对立。
想来想去,送樱树成了东京一些有识之士的点子,既为传播日本文化、增强友谊,也为缓解美日间越来越多的矛盾。
那两千棵樱树抵达华盛顿后,农业部发现树木有病虫害。总统亲自下令,必须销毁这些远道而来的礼物,保护美国环境。随后,樱花树被架了起来,像篝火一样付之一炬。烧完,美国国务卿给日本大使去信,表达深切遗憾,缓解日本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
然而几十年后,一些美国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对樱树患病虫害一说颇有微词,严重怀疑,理由是此前从日本进口过不少植物,均未发现这些病虫,病虫只是一些美国政客讨厌惧怕日本的替罪羊。
联想到当今美国政商界讨厌惧怕中国的智能电动车。为了拒之门外,商业部长称它们将被操控在北京手里,北京一发作,就可让3百万辆电车在美国大街小巷同时熄火,造成严重国安危机。有这般厉害吗?出此怪言不足奇,露怯不说,可怕的是朝野居然没人敢对怪言提出异议,在言论“自由”的国度,这不像美国。
不知彼时的日本人对焚树是真傻还是装傻,2年后,东京市长建议二次捐赠,数量增至 3,020 棵。这些源于东京郊区荒川河沿岸的樱树,从横滨运往西雅图,接着去了华盛顿。1912年3月,美国总统夫人海伦(Helen Herron Taft) 和日本大使夫人钦达子 (Viscountess Chinda) 在华盛顿潮汐盆地(Tidal Basin,一个利用河水涨潮的蓄水湖)北岸种下两棵吉野樱树。仪式结束时,第一夫人向钦达子回赠了一大束“美国丽人”玫瑰,这束象征着火一样浓烈爱情的玫瑰,寄望于两国关系你侬我侬。华盛顿著名的樱花节从此拉开序幕。
十多年前的樱花节,我沿着潮汐盆地林荫道,漫步到湖边的杰斐逊纪念堂,环顾四周,樱花如云,游人如织。坐在堂前台阶举目眺望,近处是倒映于水中的高天、淡云、花韵,远处是利剑般的华盛顿纪念碑,巍峨、挺拔、独立。然而,如画的风景和壮观的纪念堂背后,充满了故事。
1936 年,杰斐逊纪念堂委员会成立并规划了建设蓝图,很快招致公众的愤怒批评,在该地建堂设馆将导致日本樱树的迁移。于是爆发了“樱树运动”。华盛顿的公民、俱乐部、董事会和协会在全市抗议,《华盛顿时报-先驱报》老板帕特森,大书特书批评罗斯福政府的文章,动嘴不算,还组织群众动手。1938 年 11 月 17 日,纪念堂开工当天,一群约50 名妇女,骨灰级樱花迷,手持请愿书在白宫前游行,要求停止对她们爱死了的樱树的破坏。这有些像美国今天那些骨灰级抖音(Tik Tok)迷,上街举着横幅,现场直播抗议政客以国安理由试图取缔她们爱死了的抖音。第二天,那些愤怒的妇女索性把自己用铁链拴在樱树上,她们要与日本樱树同生死、共命运。
不仅如此,帕特森率领约150名妇女,从施工工人手中夺走铁锨,填平刚挖出的坑洞,更与推土机对峙。罗斯福总统称帕特森闹过了头,谴责一些报纸夸大其词,表示施工过程中只会毁坏88棵树。助理内政部长出动,为一些妇女提供午餐,吃人的嘴短,她们饱餐后被劝离。另一些妇女,不知是贪杯还是中计,在喝完无止尽的咖啡后,急需如厕,她们解开铁链,一去不回。半夜时分,工人悄悄地将樱树砍的砍移的移,为纪念堂腾出地方。
我慢慢走着,观赏着那些令妇人们着迷的樱树,像撑开的伞,逆光下的樱花瓣,以天为底,柔柔的,仿佛贴在蓝纸上。
不久,纪念堂举行了破土和奠基仪式。罗斯福出席,他强调了杰斐逊的个性、哲学观点、以及个人自决的思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杰斐逊关于个人自决的思想,激励了那群妇女,发起了保卫樱树的抗争。
抗争三年后,赠送樱树30年后,日本偷袭了珍珠港,2400多美军丧生。这回送给美国的不是樱树,而是雨点般的航空炸弹和鱼雷。没过几天,民众报复日本的暴行,4棵手臂粗的樱树被砍倒,一颗倒下的树干上刻着:和日本人一起下地狱吧(Go hell with the Japanese)。当局称,这是一起涂鸦行为。不过那一行刻骨铭心的句子把涂鸦者的心态刻画的淋漓尽致:杀不了日本人,就砍几颗日本树。但对许多人,砍几颗树远远不能满足复仇心理。有报道称,当时的公园委员会接到雪片似的信件,要求把那上千的樱树连根拔起,砍成碎片,一把火烧了。就像烧掉第一次赠送的那批。头脑冷静的官员急速想出高招:改名。日本樱树便改为东方樱树。东方,有中国等一些同盟国,与美国同仇敌忾。从此樱树不必为自己的命运诚恐诚惶。
此后的六年,由于战争和资金短缺,樱花节取消了,毕竟这些原本象征友谊和平的使者来自一个发动了偷袭战的国度。花尽管美丽,传播、欣赏甚至花钱歌颂它的美丽就不必了。想起类似情景,俄乌冲突后,英国禁止芭蕾舞“天鹅湖”在剧院上演,俄罗斯蓝猫、伏特加烈酒亦不得出售……一国亢奋,株连猫狗,公认的艺术变成禁品。仇恨升高时,人们非理性思维亦升高。
随着二战结束,日本被打服,美国反日情绪渐渐平息。胜者开始反思,展现大度。无辜的樱树不该成为替罪羊,其魅力也无法遮挡。树名又改回日本樱树。何况,坐落在东京附近的荒川-40年前捐赠给华盛顿樱树的产地,荒芜颓废,此刻急需拯救。于是公园委员会便剪些幼枝送回荒川,友谊的树苗寻根返乡,带着伤痕在故国繁衍了。
伤痕,嵌着苦涩,也藏着生机。在日本,灯笼扮演着有助于伤口愈合的角色。被两颗原子弹扔怕了的日本,1954 年,赠与华盛顿一盏石头灯笼,象征着永恒的和平与友谊。在以樱花闻名的上野公园内矗立了 300 多年后,这盏花岗岩灯笼移民年轻的美国,高八英尺半,重两吨。每年樱花节开幕,灯笼被点燃,拉开以樱花为主题的为期三周的活动。
我去的那年,不知是过早或是过晚,只见坐落于湖滨北岸的灯笼孤零零的独处,并无灯火,也没人围观。也许人们不知其来历,也许人们不想知其来历。一块奇怪的石头而已,不值得驻足。人们只想在樱花的海洋里徜徉,享受湖光、斜阳、颤巍巍的枝头。
2021年初,颤巍巍的枝头在旧金山日本文化中心遭了劫。三颗樱树被剥皮去枝,徒留光秃秃的树干。此时没有偷袭珍珠港的飞机,只有全球横行的新冠病毒。文化中心主任痛心地说,我宁愿我的身体遭受如此待遇。这些樱树是30年前才种的。此前,该社区由于二战成为人们最憎恨的地方,一度因为有色人种人口的大量涌入,被蔑称为“城市枯萎”区,许多无辜日裔刚刚从集中营释放回来,被规定限时出售房屋,否则逐出家园。此后“城市枯萎”区重建,大量最早一代日本移民种植的樱树被砍伐。主任大概想不到,病毒摧枯拉朽,把大多数美国人逼进房舍,居家隔离避难。于是,有人怀着“复仇”心理,把樱树剥皮去枝,樱树再次成为替罪羊。只是这次不是反日裔,而是反亚裔。那些质疑当初火烧樱树的学者们感叹:“反亚裔的种族主义在美国非常非常容易出现。”
破坏樱树的举动,让美籍日本人想到历史,开始胆战心惊。其实何止日裔,新冠病毒让美国所有东亚面孔的人胆战心惊,尤其一些敏感的华人,如我。有一阵走在路上像过街老鼠,不知何时何地会传来一句“滚回中国去”的吼声。这种吼声或无缘无故,或匪夷所思。近期一群呼吁在加萨停火的白人,于旧金山前众议长家门抗议时,被她怒怼:“滚回中国去”,白人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不知地球那端的中国人长得像白人,还是白人脸谱向中国人急剧进化。看来某些无知政客眼冒金星发火时,瞳中人不分黑白都幻化成黄种人,喊滚就对了。粗鲁的与前众议长身份不符。
喊滚的同时,远在千里外的西雅图,为强化友谊,视力不错的市长,领着日本住西雅图总领事,黄种人,趁今年的暖冬,肩并肩种下了11棵樱树,加入了不久将举办的樱花节的行列。
植树没几天,突如其来的一场小冰雹降临西雅图,把急冲冲露脸的五瓣樱花打成花瓣雨,怒放转为收敛,落樱湿漉漉直奔大地,全无纷飞的画面。一地雪珠,一地残花,一同陨落。前几日悬浮在空中的美貌,瞬间变成行人脚下的花泥。天堂与地狱的距离竟如此之短。
人与人之间渴望友谊,国与国亦然。英国著名前首相坦普尔(Henry John Temple, 3rdViscountPalmerston)有句名言:没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利益一致时,樱花享受樱花节。利益冲突时,樱花遭受樱花劫。
我担心,倘若再来一场大风暴,自然的或非自然的,不久的樱花节会变成樱花劫吗?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副刊 2024年3月31日
图:夏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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