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365]4.10吴人宁饮建业水 一片降幡出石头

4月10日

吴人宁饮建业水

一片降幡出石头

吴王孙休死后，同宗的乌程侯孙皓继承王位。【264.6于是遂迎立皓，改元元兴，大赦。】

他下令打开国家仓库，救济穷苦的百姓；把后宫的大批宫女放回老家；皇家宫苑的禽兽放归山林。老百姓很高兴，都称颂他是英明的君主。【264.10初，吴主之立，发优诏，恤士民，开仓廪，振贫乏，科出宫女以配无妻者，禽兽养于苑中者皆放之。当时翕然称为明主。】

哪知才过了几个月，他的本性开始暴露，作风粗暴，态度骄横，好饮酒，又贪色，忌讳很多，这不许说，那不许做，朝廷内外都感到失望。【264.10及既得志，粗暴矣盈，多忌讳，好酒色，大小失望，濮阳兴、张布窃悔之。】

两位极力推荐他当国王的大臣，表现出不满情绪，竟被孙皓流放，在半路上杀死，连三族也诛灭光了。【264.11或谮诸吴主，十一月，朔，兴、布入朝，吴主执之，徙于广州，道杀之，夷三族。】

孙皓有个怪癖，讨厌别人看他的脸。官员们上朝谒见时，都不许抬头。【266.8吴主恶人视己，群臣侍见，莫敢举目。】

左丞相陆凯开导他说：“君臣之间应该互相认识，假如有什么突然事变，好有个照应。”【266.8陆凯曰：“君臣无不相识之道，若猝有不虞，不知所赴。”】

孙皓于是下令，今后上朝，陆凯可以抬头看，别人则不准许。【266.8吴主乃听凯自视，而它人如故。】

孙权曾将吴国的都城从建业（今南京）搬到了武昌（今鄂城）,一切生活供给要从扬州用船运来，而朝中已经形成的奢侈浪费风气竟日甚一日，很快把国家搞穷了。【266.8吴主居武昌，扬州之民溯流供给，甚苦之，又奢侈无度，公私穷匮。】

陆凯上书，请求再把国都迁回建业，说是百姓的意愿，并举出当时民间的童谣作证：【266.8凯上疏曰：“且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以此观之，足明民心与天意矣。】

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

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

建业在扬州的中心地带，比起荆州的武昌来，富饶得多。百姓向武昌运送给养，得撑上水船，十分劳苦，当然怀念建业，宁愿喝清水，也不想吃武昌的鳊鱼了。

第三年，孙皓迁回建业，【266.12十二月，吴主还都建业】

却变得更加奢侈，更加腐败堕落。他派出太监巡查全国各地，挑选官家女子；【266.12吴主使黄门遍行州郡，料取将吏家女】

朝中二千石以上大臣的女儿，每年都要呈报名单和年龄，够十五岁就要入选，落选的才许嫁人。后宫有了几千人，还在到处征求。【266.12其二千石大臣子女，皆岁岁言名，年十五、六一简阅，简阅不中，乃得出嫁。后宫以千数，而采择无已。】

又下令建造昭明宫，每个官员都要进山砍木料。【267.6夏，六月，吴主作昭明宫，二千石以下，皆自入山督伐木。】

修建许多个花园，里面的亭台楼阁，华丽精致，用费成千万亿。【267.6大开苑囿，起土山、楼观，穷极伎巧，功役之费以亿万计。】

陆凯提出劝告，也不采纳。【267.6陆凯谏，不听。】

朝廷提倡，官民效法，吴国的百姓也逐渐习惯浮华享乐了。【267.6时吴俗奢侈】

中书丞华覈看得很难受，痛心疾首地上书说：“现在，事务多，劳役重；百姓贫困，风俗却很奢华。工匠们制造供玩乐的无用之物，女人穿戴华丽艳冶的衣裳。有些人家里没藏一斗米，出门却是满身的绫罗绸缎，要面子，讲虚荣，国家富得了吗？真是躺在干柴上、看烈火，不知死活。”这般语重心长，却也没有引起重视。【267.6覈又上疏曰：“今事多而役繁，民贫而俗奢，百工作无用之器，妇人为绮靡之饰，转相仿效，耻独无有。兵民之家，犹复逐俗，内无甔石之储而出有绫绮之服，上无尊卑等级之差，下有耗财费力之损，求其富给，庸可得乎？”吴主〔孙皓〕皆不听。】

孙皓贪图享受，放纵私欲，还想征服中原当皇帝。他很相信占卜星相和谶纬，迷信阴阳风水一套。

有个流氓刁玄，投合孙皓的心理，制造出一条诚文：“黄旗紫盖，见于东南，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271.1吴人刁玄诈增谶文云：“黄旗紫盖，见于东南，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

他说东南方有天帝下凡的象征，扬州和荆州的君主要当皇帝。孙皓高兴得发狂，马上带着太后、皇后和宫人，要西去洛阳做天子。【271.1吴主信之。是月晦，大举兵出华里，载太后、皇后及后宫数千人，从牛渚西上。】

当时，大雪遍地，路途泥泞，士兵披着冰冷的铠甲，一百人才拉得动一辆大车，民夫不断死亡。走了几百里，精疲力竭，眼看只有死路一条，孙皓才不得不狼狈地返回建业。【271.1行遇大雪，道涂陷坏，兵士被甲持仗，百人共引一车，寒冻殆死，皆曰：“若遇敌，便当倒戈。”吴主闻之，乃还】

有个何定，是孙权当年的佣人，看准孙皓贪吃好喝，要求回来伺候，被任命为厨房管事。【272.10何定本仆隶小人，身无行能，而陛下爱其佞媚，假以威福。】

何定可不简单，要孙皓下令，各地武官按时贡献猎狗，用来捕杀野兔供给厨房。武官搜求良种狗，几十匹绢子换一条；牵狗的丝绳，一根竟值一万钱。【270.4定又使诸将各上御犬，一犬至直缣数十匹，缨绁直钱一万，以捕兔供厨。】

百姓咒骂何定，孙皓却封他为侯爵。【270.4吴人皆归罪于定，而吴主以为忠勤，赐爵列侯。】

丞相陆凯为这事曾提出过批评，死后还遭打击，家属被赶出建业，流放到山里去了。【270.4陆抗上疏曰：“小人不明理道，所见既浅，虽使竭情尽节，犹不足任，况其奸心素笃而憎爱移易哉！”吴主不从。】

楼玄与贺邵揭露何定私自调遣军队进山追野鹿，【272.10中书令领太子太傅贺邵上疏谏曰：“夫小人求入，必进奸利。定间者忘兴事役，发江边戍兵以驱麋鹿，老弱饥冻，大小怨叹。】

竟受到诬告，说他俩“路上相逢，停车大笑，附耳交谈，诽谤政事”。楼玄流放去交趾（今越南北方）,在半路上被暗杀了。【272.10于是左右共诬楼玄、贺邵相逢，驻共耳语大笑，谤讪政事，俱被诘责。送玄付广州，邵原复职。既而复徙玄于交趾，竟杀之。】

贺邵没有被流放，继续当中书令；不久，他中风偏瘫，不能说话，请病假。孙皓怀疑他不满，是故意装傻，将他关进酒窖，毒刑拷打，还是说不出话来。便把锯条烧红，锯断他的脑袋，家属也被流放到了临海。【275.1吴中书令贺邵，中风不能言，去职数月，吴主疑其诈，收付酒藏，掠考千数，卒无一言，乃烧锯断其头，徙其家属于临海。又诛楼玄子孙。】

孙皓越来越残忍。他的爱姬派奴仆在市场上抢百姓的东西，市场主管官陈声，本来也是孙皓的宠臣，看不惯这种行为，按法律处理了这个奴仆。【273.9吴主爱姬遣人至市夺民物，司市中郎将陈声素有宠于吴主，绳之以法。】

爱姬向孙皓哭诉。孙皓没有当面责备陈声，暗里加个罪名，用烧红的锯条锯断他的头，身体丢进了四望矶下的大江里。【273.9姬诉于吴主，吴主怒，假他事烧锯断声头，投其身于四望之下。】

某年，有人上书说：临平湖淤塞五十多年了，老人们说过，“此湖塞，天下乱；此湖开，天下平”。最近忽然开通了，是天下太平的兆头，“青盖入洛”的吉祥。【276.7秋，七月，吴人或言于吴主曰：“临平湖自汉末薉塞，长老言：‘此湖塞，天下乱；此湖开，开下平。’近无故忽更开通，此天下当太平，青盖入洛之祥也。”】

孙皓又惊又喜，向陈训请问。陈训是专门观察天文的官儿，不敢多话，老实地回答：“我只会看天文望气象，地上水文的奥妙我是不懂的。”【276.7吴主以问奉禁都尉历阳陈训，对曰：“臣止能望气，不能达湖之开塞。”】

他回家后和朋友谈起：“青盖入洛，驾着布篷车子进洛阳，是投降进贡的象征，哪里有好事？可能要在我们身上应验呢。”【276.7退而告其友曰：“青盖入洛者，将有衔璧之事，非吉祥也。”】

其实，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到孙皓的下场了。

不久，又有人献来一块白石，上面刻有“皇帝”二字，说是在城外湖边捡来的。孙皓很高兴，把去年才改的“天册”年号改成“天玺”，说这块玉玺是天帝送下来的。【276.7或献小石刻“皇帝”字，云得于湖边。吴主大赦，改元天玺。】

历阳县有座小山，下临河水，高百多丈，山腰有一片花纹石，穿了七个孔，孔里透出黄赤色的光，民间称为“石印”，俗话说是“石印发封，天下太平”。县长报告说，今年石印的盖子打开了。【276.8吴历阳山有七穿骈罗，穿中黄赤，俗谓之石印，云：“石印封发，天下当太平。”】

孙皓派使者带着祭品，去山下祭祷。使者架了长梯，爬到孔边，用朱砂在石壁上写了六句话：“楚九州诸，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这些话都是结合吴国的地理环境和孙皓的心理情绪编造出来的。【276.8历阳长上言石印发，吴主遣使者以太牢祠之。使者作高梯登其上，以朱书石曰：“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还以闻。】

孙皓得知，非常得意，封这座小山的山神为山王，改明年的年号为“天纪”。【276.8吴主大喜，封其山神为王，大赦，改明年元曰天纪。】

吴人黄苟家中，忽然生出几根鬼目菜，丈把长的藤蔓，梗有几寸粗，枝繁叶茂。【279.4吴有鬼目菜，生工人黄耇家】

工匠吴平家里，长出一片买菜，四尺多高，叶子像杜杷。【279.4有买菜，生工人吴平家。】

有关官员查对古书，说鬼目菜是芝草，买菜又叫平虑菜，两样都是仙物。孙皓封黄苟为侍芝郎，吴平为平虑郎，佩青色绥带，腰挂银印。相当于中二千石的高级官吏。【279.4东观案图书，名鬼目曰芝草，买菜曰平虑草。吴主以耇为侍芝郎，平为平虑郎，皆银印青缓。】

孙皓被各地报上来的“吉兆”陶醉了，做着皇帝梦。每次宴会，要人人尽醉。【279.4吴主每宴群臣，咸令沉醉。】

散席后，派人盯梢，察看表情，有什么异常反应。有谁对他的“美梦”表示不同的感觉，轻的处罚，重的处死。一些人被剥掉面皮，挖掉眼珠，极其残忍。【279.4又置黄门郎十人为司过，宴罢之后，各奏其阙失，迕视谬言，罔有不举。大者即加刑戮，小者记录为罪，或剥人面，或凿人眼。由是上下离心，莫为尽力。】

他最嫉恨能力强过自己的人。中书令张尚口才好，谈话常有新意。孙皓恨极了，【278.9吴主忌胜己者，侍中、中书令张尚，纮之孙也，为人辩捷，谈论每出其表，吴主积以致恨。】

一次，在酒席上问张尚：“我的酒量能跟谁相比呢？”【278.9后问：“孤饮酒可以方谁？”】

张尚用了个典故；“陛下有百觚之量。”这是赞美他的话。【278.9尚曰：“陛下有百觚之量。”】

典故的来源是这样的：战国时，平原君赵胜跟孔子高两人喝酒，劝孔子高说：“俗话说，‘尧饮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十榼’。古代的圣贤君子，都会喝酒，你又何须推辞呢？”钟和觚都是大酒杯。张尚引用赵胜的话，特别把“百觚”拈出来，拍孙皓的马屁，说他的酒量跟孔老夫子一样。

孙皓也懂得这个典故。但他心中有鬼，日夜梦想当皇帝，以为张尚在借题发挥，是讽刺他的，竟大发脾气：“你明知孔子没有当过国王，硬把我和他比，不是想奚落我吗？”当即叫人把他抓了起来。文武官员跪下求情，才免除死刑。后来，把张尚送去广州作苦工。走到半路，又派人暗杀了。【278.9吴主曰：“尚知孔丘不王，而以孤方之。”因发怒，收尚。公卿已下百馀人，诣宫叩头，请尚罪，得减死，送建安作船，寻就杀之。】

待中韦昭是吴国最博学的人，主持朝廷的史事记录。孙皓要他给自己的父亲作《本纪》。按传统规定，只有正式当过皇帝的人，写进史书时，才有资格立《本纪》。韦昭根据这个原则，不同意孙皓的要求。【273.4昭领左国史，吴主欲为其父作纪，昭曰：“文皇不登帝位，当为传，不当为纪。”】

孙皓很不痛快，经常找他的岔子。【273.4吴主不悦，渐见责怒。】

有时，各地报上来什么吉祥事物，问韦昭的看法。韦昭却说：“这是家仆奴才们旧筐子里的陈年烂货，傻瓜才会相信！”又得罪了孙皓。【273.4吴人多言祥瑞者，吴主以问侍中韦昭，昭曰：“此家人筐箧中物耳！”】

韦昭忧心仲仲，说自己年老不中用，要求退休。孙皓认为他是不满，派医生日夜监视，真把韦昭急出病来了。【273.4昭忧惧，自陈衰老，求去侍、史二官，不听。时有疾病，医药监护，持之益急。】

一天，孙皓宴请大臣，韦昭也被逼着去了。要求每人喝酒七升，不许减免。【273.4吴主饮群臣酒，不问能否，率以七升为限。】

轮到韦昭，想用茶水代酒；孙皓不准，逼得他醉得半死。【273.4至昭，独以茶代之，后更见逼强。】

韦昭原是孙皓的老师，对这样的胡闹很厌恶，时常流露出来，最后被抓进了监狱。【273.4又酒后常使侍臣嘲弄公卿，发摘私短以为欢；时有愆失，辄见收缚，至于诛戮。昭以为外相毁伤，内长尤恨，使群臣不睦，不为佳事，故但难问经义而已。吴主以为不奉诏命，意不忠尽，积前后嫌忿，遂收昭付狱。】

他写信辩解，把过去的著作也交出，想表白自己的贡献，争取同情宽待。【273.4昭因狱吏上辞，献所著书，冀以此求免。】

孙皓不看，说这些破烂毫无用处，说不定其中还有讽刺讥诵呢！于是把韦昭判成死罪，推上刑场，家属也流放到零陵山地去了。【273.4而吴主怪其书垢故，更被诘责，遂诛昭，徙其家于零陵。】

这样的国王自然只有亡国。

公元280年的暮春，晋朝的将军王浚率领八万大军，乘战舰千只，顺大江直下建业，攻破石头城。孙皓智穷力竭，开城投降。他按传统的规矩，自己反绑双手，大臣抬着棺材，求见王浚。【280.3是日，濬戎卒八万，方舟百里，鼓噪入于石头，吴主皓面缚舆榇，诣军门降。】

王浚为他解开绳索，烧掉棺材，接受投降，吴国就这么灭亡了。【280.3濬解缚焚榇，延请相见。收其图籍，克州四，郡四十三，户五十二万三千，兵二十三万。】

唐朝诗人刘禹锡曾经写道；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①

他说孙皓还有什么“王气”，恐怕是在嘲讽他相信迷信想当皇帝的愚昧心理吧。

孙皓被押送到了洛阳，晋武帝封他为“归命侯”。【280.4夏，四月，甲申，诏赐孙皓爵归命侯。】

他带着儿子，头上抹满污泥，绑着双手，渴见皇帝。武帝叫人解开绳索，洗干净脑袋，坐下谈天，很客气。第三天，在大殿召见，满朝文武大臣和孙皓的降臣随从都来了。【280.5庚寅，帝临轩，大会文武有位及四方使者，国子学生皆预焉。引见归命侯皓及吴降人，皓登殿稽颡。】

孙皓上殿叩头，武帝请他坐在对面的客座上，笑着说：“我早就把这张座位准备好了，等着你来坐呢。”【280.5帝谓皓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

孙皓装出风雅的神气，躬身答道：“谢谢陛下。我在南方也设好了这张座位，专等陛下圣驾光临呢。”意思是我也想统一中国，当皇帝，请您以俘虏的身分到建业去呢。【280.5皓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

①这是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前四句，见《全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