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照昔年（十六）

次日，简青二人一路询问着找到了景王府，说明来意后便由人领着进了一道偏门。

两人一进门，赫然发现里面已经等着数十个同他们一样前来找事做的人。大家都短衣短裤，个个脸黑臂紧，显出干惯了农活才有的结实身板。此时见简青二人进来，那些人的眼睛便都很有竞争意味地朝他们身上扫量，更有人见二人一副文弱模样，毫不客气地嗤笑道：“就这身板还来找事做，是来讨饭的吧。”这话一出，惹得周围的人都露出了很优越的蔑笑。

简青二人当下只当没听见，捡了个角落兀自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等到又陆续进来了几人，管家李叔也来了。

李叔在众人跟前站住，粗粗一扫估计了人数，便言简意赅道：“各位是受灾的难民的，站到我的右手边，其他人站在左手边。”

大家听他一开口说这句话都不明意义，却也没人敢乱开口相问，只管照做，很快人群就分成了两拨，当地的人少，难民仍占多数。李叔左右约看了眼，面无表情道：“照王爷的吩咐，这次雇人难民优先。”他脸往左边一扬：“各位，就先回去吧。”

右边的难民一听，看着对面的人一个个低头垮脸地走了出去，脸上都纷纷显出庆幸的神色来，虽没见着这位王爷，先对管家就恭敬感激起来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望着他。

李叔的目光又一一扫过剩下的人，直接道：“这次雇工干的是体力活儿，有病的，自己觉得做不来的，现在就可以走，别等进了府出幺蛾子让人给你们擦屁股。”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群中响起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嘀咕声，几个瘦弱的就在大家的注目下黯然离开，剩下的一眼望去都是干活儿的好手。李叔满意地点点点头，将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又剔除几人，等目光扫到简青时眉毛略皱了皱，走到她面前着实看了她几眼，捏起她的胳膊抖了抖，皱眉笑道：“这手臂跟竹竿儿似得，扛得动木头，挑得动土吗？”

人群中立马有人哄：“回去吧，回去吧！”

简宁抿着唇，正要开口，简青却像是没听见众人不怀好意的排挤，只望向李管家道：“大人，我是瘦，但我活儿不会比人少干，我只求大人赏我们兄弟俩一口饱饭。”

李叔看了她身边的简宁一眼问：“这是你兄弟？”见简青应是，点点头道：“你兄弟留下倒勉强还可以，你嘛，恐怕不行。”

“简大哥，你来啦！”

正在李管家摇头的时候，院子的一角突然响起一道清清柔柔的声音，连众人带管家都转脸看了过去。商乔幽知道今日王府招工，本就是特意过来看简青是否会来，她已站在花丛后面偷看半天了，此时听见李叔这句话，不等他再开口，先笑嘻嘻地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众人见王府里一个如此漂亮的姑娘热络地和简青打招呼，两人似乎很相熟，都把一双好奇的目光往两人身上望过来，连李叔也不由转脸望了眼简青，向商乔幽询问道：“商姑娘，这位是？”

王府中人惯看主子的脸色，消息灵通办事机警。商乔幽地位特殊，既不是姬妾也不能当真正的下人相待，府中众人便都称她一声商姑娘。李叔平时更是喜主子之所喜，对她多有照顾，看她和这人熟络的神态心中已经明了，这人是要留下来的，只是不知要如何安排，得先看看商姑娘怎么说。

“这是我朋友，逃难到京时他们两人帮过我。”商乔幽说着话，眼睛已经和简青打着招呼了。

“喔。”李叔和善地点头道：“竟然是你的朋友，待会儿等她安顿好了，我再让人过去告诉你？”

“李叔，不用这么麻烦了。”商乔幽甜甜笑道，“这是我前日出府遇到的恩人，她之前帮过我，所以我想着介绍她来这里做工，只要不给您添麻烦就行。

她这样说就是没有给简青另外安排差事的意思了，李叔看着商乔幽走了，也就不打算多费事给简青他们另觅差事，转回身继续往下挑人，一遍看完绕回众人面前，正颜肃目道：“大家都是流离在外的百姓，无家可归，现在进了府干一天的活儿就有一天的银钱给你们。想要吃饱饭就给我好好干，干好了，想吃多少管够，干不好，就给我收拾铺盖走人，王爷虽有恩惠，王府却不养吃白饭的闲人，懂了么！”

“懂了。”大家齐声答应着，听说吃多少管够，都显得干劲儿十足，只有简青身后有人怪声怪气地小声道：“难怪敢赖在里面不走，原来是有后门儿呢！”声音不大不小，对着简青脊背戳来，透着股酸味儿。简青却像是无知觉一般神色如常，跟着一行人由人领着领了下人的衣服，认了住处，就算是在府里暂时安顿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简青一行人就被带到回云轩开始动工，院子看起来有些年头没有翻修，这次大修大改各有分工，搭架子的搭架子，卸木料的卸木料，本来很僻静的一处地方，因为这些人变得热闹起来，连李叔的小孙子也成日央求着爹爹带他来这里看热闹，在人群中穿梭烂漫地寻乐子。

这日，简青和另外两人被分在一起，去砍南窗下的一片竹林，正拿着镰刀往林子里走，就听一旁的李顺感叹道：“这有钱人过活，我真是看不惯。这么好的林子说砍就砍了，要改种什么梅花，这不是闲的发慌嘛。”

共事多日，大家都熟了起来，简青知道李顺是个直肠子，心里看不惯这些王公贵族整日吃喝玩乐的糜烂作派，几乎天天都要嘀咕几句，便冲他笑笑，也不多话。李顺看她一笑，越看越觉得这小子顺眼，话不多，干活儿实在，很对他这吃苦耐劳的庄稼人脾气，完全就不是起先以为的走后门儿摆花架子的那种人嘛。   

他喜欢谁就习惯跟别人称兄道弟，也不管别人年龄比他小了一大截儿，凑过来往简青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搭讪道：“兄弟，你做事挺利索的呀，一点儿不比我们这些大块头差。”

简青猝不及防被他那硬的跟石头一样的大掌拍了一记，半边身子都矮了一截，还没说话，就听李顺爽朗地笑了起来：“就是身子骨太瘦了一点儿，你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奶水不够呀，一个小子咋养成这样啦？”

“是啊是啊，”简青嘿然囧笑着，顺嘴就道：“我娘生我时赶上饥荒，没粮食吃。”

“难怪，一看你们兄弟俩就是受过苦的。”李顺沟壑纵横的脸上显出些沧桑来：“你们出生的世道不好啊，不是打仗就是闹荒，希望过了这次灾，老天赏我们穷苦人几年太平光景吧。”说着忽然又好奇道：“诶，你不是跟府里那个姑娘认识吗？怎么不让她给你寻个好差事，干啥要跟我们一起在这儿干这种力气活儿？”

简青笑笑道：“那是人家商姑娘抬举我，我也没帮她什么忙，哪好意思去麻烦人家。”

“哼，想要好差事也得自己有真本事才行。”一直吊在后面撇嘴竖耳听他们谈话的王贵冷不丁的开腔了，声音阴阳怪气，比他进府那天拿话戳简青脊梁骨时还不是味儿。

本来大家一起干活的时间越久就越熟络，这个王贵却格外不同，越看简青是越不顺眼，总觉得她顶着一张小白脸，才让那商姑娘安排进了府。从此简青做什么他都要怪声怪气地奚落一番，心里对她不屑一顾，反倒天天瞥着一双三角眼往她那瞧，越瞧越觉得这小子有点儿面熟，可要说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嘿，我说王贵，”李顺皱着眉扬着脸，直起身子一副要将话抖开了说的模样，“你这整天阴阳怪气的累不累啊？”

王贵嘴一撇：“你管得着吗？多管闲事！”

“我多管闲事？”李顺远远瞧着他，满脸的看不上眼的神色，“我今天就还多管闲事儿了，怎么着？大家一起待这么久了，谁还不知道谁呀，不说你是看你挣口辛苦饭钱不容易，你咋还喘上了呢？谁不知道每天偷工耍滑数你第一，一说吃饭跑得比谁都快，简青兄弟不跟你掺和是她好说话，你别给脸不要脸！”

“李顺！你……你……”王贵一根手指头气地直发抖，远远指着呛畅快了的李顺，被日头晒红了的脸显得发紫，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他娘的少乱放屁！我什么时候偷工耍滑了？！我什么时候偷工耍滑了！”

“我肠子好着呢，吃嘛嘛香，放什么屁。”李顺见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把两手往腰上一插，下巴向人群一昂：“你什么时候偷工耍滑去问问大伙儿嘛，这里的每个人怕都能说出来一两条来哩。”

王贵不知是气是囧，脸上像火烧一般，鼓着眼睛怒气腾腾地往人群里看，看到哪儿哪儿的目光就避开了他，他的目光一移走，刚避开的目光就又回来了，像耍猴儿一样，他越生气别人就越要看他，也看的越起劲。王贵就在这一圈环视中感到了大家联起手来对他的戏弄羞辱，而这羞辱是李顺和简青带给他的。

“行了，大家都别聚在这里，待会儿管家来了就不成样子了。”简青见众人都被引了来，拍了李顺一下，提醒他道。

李顺看王贵不顺眼，这口气憋了几天了，今天出了气觉得十分痛快，当下顺着简青的劝阻吆喝了一声，众人四散开来各干各活，自己也精气十足地干到饭点。到了下工的时候，大家都纷纷收工吃饭，这次王贵倒没有积极，一个人在林子里闷闷地坐着，将一口牙咬地吱吱作响。

“诶，王贵，今天吃饭怎么一点儿都不积极。怎么啦，病啦？”有人从他那儿走过故意挖苦道。

王贵的确像是病了，脸上透着一股子冷气，又像是负气又像是发怒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见了更要打趣，故意又道：“你怎么还怕上李顺了？平时的劲头哪儿去了，跟他打一架去啊。”

“你少管我的闲事！”王贵怒目望他。

“嘁，谁爱管你的闲事。”那人觉得浑身舒快，把手往后一背，“走咯，吃饭去咯。”

王贵见他这副神气，心里本来就压不下去的窝囊火气更加上来了，只觉得今天是个人就敢欺负他，见那人走远，捡起一块石头就往他身后扔了过去，嘴里狠狠骂道：“王八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