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胖美人

原创 By Christy CHENG 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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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土大唐有位穷书生,欲三媒六聘娶新抱进门。奈何天公不美,寡母忽染重疾时日无多,乖儿床前守侍衣不解带,约七八月有余。母殁后,书生谨守礼法,三载不予娶妻。

新抱家甚贫,仅够温饱。丈母娘提前收齐聘礼后,成日抱怨屋宇无多,最后随便找个借口打发其至书生家暂住。书生亦无室可容,只得挪腾卧室留宿新抱,自己合衣别榻书斋,仅早晚同案食耳。

家贫口众,斗栗充饥,醇酒美妇,晴耕雨读,日子虽苦却过得自在。书生身无所长,姑且卖字画糊口。每日收摊必经生果店,买一罐牛乳和一盒士多啤梨带回家。

新妇本多娇,每日饲之以草莓牛乳,逐渐肥美丰满,俏皮可爱。书生每晚捏伊胖脸逗伊玩耍,美人眉目秀媚,却时常阴晴不定,喜突发烂喳要人哄。

书生厌烦:“无恙早歇。”语讫,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秉烛独坐,忽微闻泣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书生担忧伊身体,不忍胖美人明珠垂泪,折返卧室探明情况。

胖美人愤恚,负气相诟,不言不语。

书生曰:“好男不和女斗。”便特意讲述些外面听来的狐鬼神怪奇闻异事逗伊开心。

“很久以前,乡野深山有废兰若。僧人道行清高,禅定自若,虽有母夜叉狰狞跳掷,吐火嘘烟,然终不得近身。”说罢,从胸襟掏出绢帕,细细擦拭面庞,胖美人亦不再躲闪。

“说时急那时快,忽见一貌美天仙飘然而至,又肥又胖。”说着说着,就故意捏伊脸蛋,气得胖美人暴打书生好几下。

“天仙最擅旋舞,振其双袖如天女散花,且舞且退,瞥眼无迹。表演过程中,小仙女振其双袖,有物簌簌落满地,蠕蠕几千百,皆寸许小儿,密密麻麻如蚊虻虮虱之攒咂。小儿争相缘肩登顶,穿襟入袖,或龅啮,或搔爬,或抉剔耳目,或擘裂口鼻。”书生襟怀夷广,隽思妙语,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鬼狐以抒己见,故意吓得胖美人花容失色,全身发抖抱着书生不放。

“僧人颇感痛不能忍,随意抓起一把小儿,撮之投地,爆然有声。然一辄分形为数十,弥添弥众,左支右绌,体力耗尽,晕了过去。久之苏息,寂无一物矣。”

“哼!胡说八道,妄语骗人!”胖美人初甚腼腆,既而渐相调谑。垂帐偃卧,媚态横生,衣香髻影,楚楚动人。

“此乃自作寓言,譬正人君子之愠于群小人耳。”

书生性格乖僻,谨尊礼法,耐心哄睡胖美人后悄然离去。

胖美人睁眼,一夜无眠。二人日日相见,书生待伊极好却从不内宿,夫妇睽离阻隔,不知是何因果矣。

古书云,魂与魄交而成梦,襄王自幻想,神女宁幽期,如何巫山上,云雨今犹疑,究不能明其所以然矣。

书生不知伊每日所思所虑,惟精通诗词歌赋,遂一字一句教伊读书写字,背诵默写。因其人颇负端庄正派的好名声,从未与其他女子不清不楚,胖美人又日日相随,意甚相得,偶于闺中唱和诗句,故不能抵其非也。阅两载,胖美人不再无端吵闹,转而焚膏继晷,勤读不懈,编摩尺墨,披沥寸丹,日日遨游于知识的海洋。

丈母娘嫌弃书生贫苦穷酸,欲迫女重鬻于人,价高者得,已受聘矣。有谋为媵者,中以蜚语,言胖美人妄图攀高枝改嫁高门大户。妇见事急,六神无主,担心书生退婚,又不敢与之讲明真相。而谋者陷阱已深,证佐凿凿,且有自承为所欢者。

然此危急存亡之时,书生并不在意,贞不贞自有明证,弗需疑也。每日例牌买一罐牛乳和一盒士多啤梨带回家,捏伊胖脸逗伊玩耍。胖美人心有所属,情根深种,抵死不从其母。丈母娘无功而返,要求书生补足聘礼差额,书生应允。

一日,书生在市场摆摊,遇雄伟丈夫,取视其字画,连连拍手称赞,曰:“君书画大好,我在京城做买卖,能一年给你八两金,欲为我写信作画,顺便做财税记账乎?”书生喜出望外,旋即应下。

胖美人不舍书生离开,扬言欲退婚另谋富贵人家。书生朝不保夕,不想拖累无辜家眷,当即扫向桌上笔墨纸砚,奋笔疾书退婚函一封,仰天大笑出门去。胖美人亦泪如雨下,留断交书一封,未与书生告别,是日归娘家。

太白诗曰:“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

书生入京规进取,寻求出路。未匝月,得信,云妇已卒。

闻讯,书生意气懊丧,悲痛欲绝,乃失意落魄返乡,欲觅丈母娘探明究竟。然而,其时屋宅已售别易主人,丈母娘全家亦随往它所,不知何处。无可如何,心如死灰,书生决计一不做二不休,诡易户籍姓名各色信息,亦性情大变再无半分文士羞耻之心,主动攀附绿林豪客,结交各路权贵。一时名声大噪,日进斗金。

成日混迹声色场所,不日,书生偶见一歌姬,虽身形瘦弱如皮包骨,面目却酷肖其亡妻。歌姬亦时时目望书生,弦管相逐,流连忘返。然而,彼此却不敢通一语,因书生深信胖美人已死,而胖美人又不知书生改名换姓,均疑为貌似,故两相失。

家有园亭,夜雨独坐,因思念亡妻,书生心情烦躁。忽然之间,一妙龄女子搴帘入,冒雨相就,原是白日所见歌姬。

书生问:“雨猛如是,尔衣履濡湿,寻吾何也?”

歌姬词穷。

书生继续问:“此间少年多矣,何独就我?”

歌姬答:“前缘。”

书生不屑,连珠带炮开始发难:“此缘谁所记载?谁所管领?又谁以告尔?尔前世何人?我前世何人?其结缘以何事?在何朝?何代?何年?何月?请道其详。”

歌姬仓卒不能对,嗫嚅久之,答:“君千百日不坐于此,今适坐此;我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于千万人之中,遇见吾想遇见之人,其为前缘矣!”

书生不以为然:“有前缘者必定两情相悦。吾方坐于此,尔适自来,不可谓邂逅;而吾遇见千百人心不动,如今遇见你亦漠然心不动,亦不可谓一见钟情。综上,我俩无缘矣!”

歌姬趑趄间,闻窗外声呼喊:“你这丫头真不懂事,何必定觅此木头人!”于是,伊人拂袖而去。

其后,二人大抵三五日必有一见,见惯后,亦不复相目矣。

如是六七年,一日,书生例牌于声色场所迎来送往,点一众歌姬饮酒作陪。未几,闻哄然格斗声,原是仇家上门。书生为求自保急去伏匿,未返酒桌,终无恙。然时已曛黑,火光中窥见诸歌姬皆披发肉袒,反接系颈,以鞭杖驱之行。此歌姬亦在内,惊怖战栗程度,使人心恻。

死里逃生,书生欲金盆洗手,怀金返乡。今物力稍充,货渐丰裕,十里八乡渐有耳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丈母娘一家闻声寻过来,抱着书生涕泪涟涟,直呼其女另有隐情不得善终。

书生与亡妻恩爱至深,念及夫妇至相爱数载,始终无一日共枕席,且欲一睹其遗骨,亦夙昔之情。丈母娘一家声泪俱下,沮不能止,书生再三允诺女婿定如半子,必重金为其养老,以绝后顾之忧。丈母娘乃词穷吐实,盖胖美人返娘家途中,因颇有姿首,造盗贼所劫掠去。家人以之为奇耻大辱,诡言此女中伤而死。胖美人因惮死而失身,已充盗后房,故二人在声色场所相遇。这一番话,如同晴天霹雳,轰炸得人言语不能。

书生日夜兼程,希冀寻回胖美人破镜重圆,然所俘歌姬,分赏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

夜深人静,每回忆六七年中,咫尺千里,相见不相亲,辄惘然如失。又回忆歌姬被俘时,缧绁鞭笞之状,不知以后摧折,更复若何,又辄肠断也。书生悲从中来,削发为僧,堕入空门,常伴青灯古佛。

程朱理学动辄以道德责人,男子诸惟自爱,勿以一女子之故,至损清神,非通论也。大丈夫能与虓虎敌,而不能为情所困。然以有限之力,欲胜无穷之人情变幻,非天下之痴人乎?道法自然,在乎情理,顺自然本性,发乎情止乎礼,无自然之浑浑,无君子之乾乾。君子自悟其道,善其身,问心无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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