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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漫卷》带有城市传记的意味,是迟子建对哈尔滨的历史文化、身世之谜和身份体认的一次大规模发问和作答。小说的运思从“署名”切入,以迟暮老人为叙事中心,聚焦中华巴洛克风格的榆樱院空间,采取代际传递的史述策略,围绕“谁来署名的早晨”“谁来落幕的夜晚”展开,在族群身份、城市历史、建筑空间的交叉叙述中,叠加出人与城的相互署名状况。署名的更改、冒用、恢复,带来城市人群的身世纠缠,导致人生的晦暗无常或存在感的复苏。更改、冒用的署名需要通过寻找来确认初始身份,人与城都陷入了身份寻找的宿命。寻找与署名构成了哈尔滨叙事的动力和主线,寻找的结果,构成了不同的人生落幕。而城里人与城外人的“彼此寻找”,则带来了新一轮的城市署名事件。
“谁来署名的早晨”,“谁来落幕的夜晚”,是迟子建202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上部与下部的标题,标题蕴含着神秘的禅机和沉郁的叹息,颇能引发读者探索的兴味。两个标题使用设问的修辞手法,使得小说的人物设置、事件编排、时间标记、空间选择等,皆为设问所牵引,从不同层面进行了回应。由此,整部小说的立意结构可以看作是一个规模庞大的设问句。
“署名”是在特定时间和空间发生的归属、认同事件,指涉具体的主体与对象。“谁来署名的早晨”,“谁来落幕的夜晚”,包含重重疑问。这里的“谁”指向何主体?“署名”涉及的对象是什么?主体以何种方式“落幕”?《烟火漫卷》的上部和下部分别以哈尔滨的早晨、夜晚景象来开启叙事,但小说却是以春夏秋冬四季来安排篇章结构(上部1-4章写的是春天的哈尔滨,5-8章为夏天;下部1-4章为秋天,5-8章为冬天)。以小的时间单位(早晨、夜晚)引导、统摄大的时间结构(春、夏、秋、冬),其意何在?标题中的“早晨”与“夜晚”,显然不仅仅指昼夜循环中的自然时间段落,那么,“早晨”与“夜晚”是指个体命运的时间节点,还是指城市历史和生命代际的接续传递?当我们咬文嚼字地追问这些语词时,也就意味着试图探究作者的创作初衷和小说的深层表意机制。无疑,参透上部和下部标题的内涵,是解读这部小说的关键点。
2020年初迟子建写完《烟火漫卷》后,曾到父亲的坟前诉说:“我完成了一部关于哈尔滨的长篇小说”[1]。这表明书写哈尔滨是她的一个夙愿。在这之前,迟子建在小说《伪满洲国》《黄鸡白酒》《起舞》《白雪乌鸦》《晚安玫瑰》中,就已把笔触伸向哈尔滨这座城市。不过,这些小说绘制的是哈尔滨城的片段历史和局部地图。直到创作《烟火漫卷》,迟子建才以几代人的际遇呈现哈尔滨城的完整历史,哈尔滨才以“强悍的主题风貌”,在小说中得到了“独立呈现”[2],因此有学者认为“哈尔滨是《烟火漫卷》真正的中心”[3]。《烟火漫卷》把哈尔滨前生今世的沧桑历史作为人与城的身份建构背景,牵连起哈尔滨人的身世之谜和命运变数。小说可以看作是哈尔滨的城市传记,是迟子建对哈尔滨的历史文化、身世之谜和身份体认的一次大规模发问和作答。
《烟火漫卷》主要人物的身份设置,体现出族群的多样性和交混关系。被革命知识分子刘鼎初收养的刘建国,是日本遗孤,其亲生父母为日本开拓团成员和关东军随军护士。于大卫是混血儿,父亲于民生是中国人,母亲谢普莲娜是犹太人。谢普莲娜经历了两次跨国、跨种族的婚姻,两任丈夫分别为俄裔工程师伊格纳维奇和乐器修理师于民生。谢普莲娜一生牵连的种族、婚姻关系,叠加为她的复杂署名方式。她墓碑上的名字是她自己创造的,为俄文、波兰文、汉语拼音的混合,有她的家族姓氏的波兰文字母,有伊格纳维奇名字的俄文缩写,还有于民生的姓氏拼音。这就是谢普莲娜留给于大卫的家族血脉和精神遗产。于大卫遗传了家族的“洋人”身体特征:“肤色白皙,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灰蓝的眼珠,高而直的鼻梁”,和一头“五线谱似的浪漫卷发”[8]。他的儿子铜锤(翁子安)部分地遗传了这一种族特征——翁子安“鼻子挺直,发丝波痕似的微卷,面部凹凸有致,轮廓分明,气质不俗。”[9]混血儿于大卫把自己看作是犹太后裔,刘建国疯狂殴打他时,他绝望地喊叫:“他妈的今晚犹太后人,让日本后人打了!”[10]卢木头也是混血儿,他父亲是蒙古人,幼年时就教他骑马射箭,卢木头和黄娥给儿子取名为杂拌儿,或许是对他蒙汉混杂身份的承认吧。黄娥母子、雀鹰以及卢木头的遗物,由河流森林密布的七码头闯入哈尔滨,可以看作是蒙人或满人与哈尔滨历史关系的现代镜像,只是哈尔滨已不是草甸或晒网场,主客位置早已颠倒,雀鹰最终死在了现代城市的塑胶跑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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