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粉圈之怪现象

近来写了两篇有关红楼的文章丢在网上，网络反手便给了我一个回旋镖，将大量他人解读红楼的文章推荐给我。虽然这个年纪的我对“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已有一定认知，但仍是被一些红迷的深刻解读震惊到。他们爱憎之分明，情绪之饱满，对书中细节的入微探究，以及对书中人物思想的延申揣摩，实在是令我叹为观止。我一方面无比佩服他们读书的这种细致精神（无论如何我是做不到如此钻研的，并且记忆力也没这么好），一方面又无法苟同他们的某些观点。在我看来，有些观点实在是过于偏激。

最主要的争端仍是钗黛之争，简直是红楼成书三百年来之最大粉圈争霸赛。后世的各类明星顶流争霸大约只能望其项背。我个人属兼美派。非得论个高下的话，以我自己性格敏感跳脱的缘故，大约还是偏好黛玉略多一些。但目前以我观察，红迷中黛粉的攻击力显然要更强悍一些，所执言语要更极端一些。这估计和黛粉的群体性格有关，他们是要更爱憎分明一些的。而钗粉既能喜欢宝钗，性格上自然是要更中正平和一些了。

关于钗黛之争，漫延开有家世之争，为人之争，管理能力之争，诗歌水平之争等等等等——简直是无所不争。关于家世，基本论定林家家世好于薛家。这几乎不大有争议，但有一派偏激的黛粉，因喜欢黛玉，便恨不得将黛玉捧上天。又或者在他们眼里，捧上天都是不够的。最近看到的言论就有“宝玉的出身配不上黛玉”，“贾府地位不如林府”等。如果林父不死，黛玉在某些黛粉眼里是要进宫当妃子或是配王爷做正妃的。只能说不至于。宝玉不至于配不上黛玉，黛玉不至于非得为妃。至于贾府地位，以国公府三字那定是高过林府的。何况，黛玉应该不会满世界说，我林家家世如何如何。某些黛粉的家世之论，有时会让我想起电视剧《知否》里孙秀才他娘那句“我儿子秀才出身”（此处不论秀才和探花之天差地别，只是不由联想起嚷嚷的那副腔调而已）。

关于为人之争，说起来更有些好笑。好多论调是这样的，譬如“湘云为什么后来和黛玉交好，不和宝钗好”，“探春为什么后来和黛玉交好，不和宝钗好”，“王熙凤为什么喜欢黛玉不喜欢宝钗”，“香菱学诗为什么找黛玉不找宝钗”等等等等。简直让人产生错觉，林黛玉在贾府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薛宝钗在大观园才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那个。我小时候见隔壁邻居姐姐写学堂的命题作文《人人都爱她》，文章写的是同村另一个女孩。因为写作的需要，邻居姐姐便将那个女孩子描摹得开朗乐观，乖巧懂事，努力学习，乐于助人。总之是非常完美，但就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女孩。某些黛粉的爱屋及乌，大概也是如此。其实我想说，红楼中的人物，大多不释放浓烈感情。譬如探春，除了面对王善保家时的气愤和面对赵姨娘时的哀切，其它大多时候表现基本是淡淡的。她和宝玉之间的迎送或许多一些，和其它姐妹有无交心书中并无提及。非得说她和黛玉有多交好，不至于的。而迎春惜春的表现就更淡了。书中之朋友交心，只见于钗黛一节。书中之真切浓情，除了宝黛剖白一端，大约就还剩贾珍哭秦可卿一段。其实这也同现实生活一般，现实生活中谁人会一天到晚爱憎分明情绪饱满呢？真这样的话，高低也得整出来个精神病。曹公偏爱黛玉不假，但不至于书中人人都爱黛玉。大家得允许大观园中的姑娘们相互间就是个寻常交际。做朋友这个事情也讲究一个因缘际会。生活中，黛玉可能会和宝钗这样的人做朋友，黛玉也可能不会和宝钗这样的人做朋友，黛玉可能会和黛玉这样的人做朋友，黛玉也可能不会和黛玉这样的人做朋友。总之，甲和乙不是非得做朋友，也不是非得不做朋友。说起来，又让我想起一个知名的疑问“李白和王维有众多共同好友，为什么一生从无交集”。

关于钗黛的管理能力诗歌水平之争，也很有意思。前几天看到个提问“查抄大观园的时候林黛玉为什么不发声”。嗐，大概是想让林黛玉也抽王善保家一个大耳刮子，或是啐王熙凤一脸呗。“如果宝钗入宫是否能比元春更得宠”，“如果黛玉管家贾府是否能起死回生”——好些这样的文章。我简直要检讨下自己为什么会刷到这些个文章。再下去，我大概真的快要刷到林黛玉倒拔垂杨柳，林黛玉大闹天宫救出孙悟空了。毕竟，我真的已经看见过林黛玉脚踩风火轮手拿加特林大战外星人的网络视频。刚开始我只是觉着视频有种荒诞的无厘头喜感，现在可不敢说，毕竟这也算迎合了一些粉丝朴素的想象。恨不得其无所不能。这大约也是常人之臆想通病，所谓谋划必是奇思妙想环环相扣，所谓才干必是经世纬国扶大厦之将倾。又有批评文章说宝钗的诗，从“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假模假式开始批判，简直是指着宝钗的鼻子在骂其一味标榜自己，贬低他人。我看完的第一印象是，文字狱大概就是这么搞起来的。曹公不是明明白白写了么，钗黛的诗都写得好，两人轮流坐庄的呀。

又有文章贬低袭人。不喜欢袭人算是正常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各有所好。但文章说开来便是宝玉如何嫌弃袭人如何离心离德，黛玉如何不喜袭人喜欢晴雯等等，在我看来又是一桩无端臆测。怡红楼诸丫鬟中袭人是唯一一个一等丫头，是怡红楼半个主人，是“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宝玉对钗黛的情谊之别毋庸置疑是钟情黛玉，而宝玉对晴袭的情谊之别也是毋庸置疑的，宝玉更依恋袭人。如果非得一比，晴袭之于宝玉有如宝琴黛玉之于贾母，几乎就有内外之别。宝玉对袭人的感情，甚至隐隐有明宪宗对万贞儿的那么点意思。而以黛玉的眼界作风，大约不会去斟酌分辨怡红楼中丫鬟们的心思，更谈不上偏好谁人。不然的话，晴雯给黛玉吃闭门羹的时候，黛玉就合该是跟晴雯置气而不是跟宝玉置气了。